沉舟·同人-我的解放日志|露营篇
简介
露营生活
1.
站在伊什维什草原的菁菁露营基地外,顾沉舟面对眼前的五辆挖掘机和在其挖掘下几乎底儿朝天的营地,再三确认app上的地址后,拨通了老板的电话。
一段欢快的草原歌曲唱到第三遍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通,听筒里传来尾调呈螺旋状的普通话男声:“喂,你好。”
“你好,我是……”顾沉舟的话没说完,电话里的声音变远了,“哎好好好好,那就不打扰了,你们忙,有事随时打给我,我二十四小时在线。”
等那头的话音落下后,这头的通话重新开始:“喂,你好。”
“你好,我在菁菁露营基地门口,这里……”顾沉舟的话又一次只说到一半,那头的男声已经机关枪般接上话,“哎哎哎哎,明白明白,我马上过去,十分钟,稍等啊,马上就到。”
“那好……”回答顾沉舟的是电话滴滴滴的忙音声。
说是十分钟,顾沉舟看了七八分钟挖掘机作业后,一辆摩托车就在引擎轰鸣声中驰骋而来,干脆利落地停在了顾沉舟的房车旁。一位身穿迷彩服,面色黝黑,额前的头发带点自然卷的中年男人从摩托上下来,尾音呈螺旋状的普通话和电话里的对上了:“你好,你好,欢迎,欢迎,我是这里的负责人。”
“白老板,你好。这边现在是……”顾沉舟指着营地问到。
白老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烟过去,顾沉舟摆摆手拒绝了:“谢谢,我不抽烟。”
“这几天紧急改造水网,我们全村的主管道刚好就在这里。”白老板把烟收回去,“不过你别担心,我们这边还有好多营地,我给你换到其他条件一样的。”说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给顾沉舟看屏幕上的图片,“这些都在附近,你看看,想去哪个,我直接带你过去。前面这三个离咱们的物资市场最近,入驻的都是家庭小团,不过剩下的位置不多;中间这两个过几天会来个旅游团,可能会有点吵。还有这几个……”手机翻过一页,白老板指着屏幕中间的三张图,“这几个位置适中,设施齐全,人不多不少,我个人比较推荐。”
“这个呢?”顾沉舟却指着屏幕最底下的一个问。
“这是我亲戚试营业的新基地,位置稍微偏了些,地方倒是够宽敞,”白老板挥舞着胳膊比划几下,“是这里的两倍大,但暂时没什么客人,有点冷清,你要是胆子小的话就算了。当然脏东西是没有的啊,就是看你介不介意人烟稀少。”
顾沉舟点点头:“那就辛苦白老板带我去看看吧。”
白老板非常爽快,收回手机就上了摩托:“走着!”
草原一望无垠,目之所及尽是广阔的绿,时不时有羊群和牛群从草丛间生长出来。房车跟着摩托行驶在草原上,有爱热闹的小羊听到动静后好奇地从羊群里跑出来,对着车子咩咩叫。
顾沉舟的心情因为无边无际的自然风光而变得尤为轻盈,他放上一首悠扬的马头琴曲,打开车窗,吹着清新凉爽的夏风,缓缓向草原深处驶去。
一路上途径几个大同小异的房车营地,入驻情况和白老板介绍的基本一致。正值午饭时间,安顿好的游客在各自的车前支起小桌喝酒吃饭,刚刚入营的游客忙着和牛羊合影留念。
“伊什维什!我来啦!”在几个游客欢快的呐喊声里,顾沉舟跟着白老板渐渐驶离了游客扎堆处,又经过几个相隔较远的蒙古包民居后,远远地看到一块蓝色的指示牌,上面醒目地标注着“青青露营基地”。
情况的确如白老板所说,这里远而大而冷清,除了顾沉舟外,就只有另外一辆房车孤零零地停在最里头的角落里。
“怎么样,就是这里了。”白老板从摩托上下来,走到车边抬头从车窗里问顾沉舟。
“我看这里挺不错的,我正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顾沉舟很满意,“这些位置有没有预定出去?”
“没有没有,目前就你跟那边那辆车的小伙子两个人,他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也说这里清净。这里的所有位置你俩倒着停正着停斜着停躺着停都没问题!”话刚说完,白老板的手机响了,和之前的彩铃差不多的一段草原歌曲突兀地响起在空旷的营地里,他接起电话朝一边走去。
等接完电话,顾沉舟已将车子停好在一个靠中间的位置。他走下车:“白老板,辛苦你带我过来了,地方我很满意,我大概会住到夏天结束,现在就付一笔定金吧。”
“好好好。”白老板乐呵呵地打开自己的二维码亮过去,“你正好加我好友,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这里取水不太方便,刚才我们来的路上,离这儿大概一公里的那个取水站你看到没有,要到那边去;用电的话,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发电机就扫后头那个码自助取电,和居民用电一个价,童叟无欺。别的补给站你过来时候也看到了吧,什么都有,就是离这儿远些,你得辛苦多跑些路。”
“看到了,这些都不是问题,挺方便的。”顾沉舟把钱转过去,又问道,“你看方不方便租给我一匹马和一辆摩托车,价钱好说。”
“好说好说,这些都有。”白老板指了指远处的另一辆房车,“正好那边那位也要,今天实在排不开人手,明天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麻烦了。”
“应该的应该的。那你忙,我还要去接别的客人,有事联系,我二十四小时随时在线。”白老板边往后退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说完转身骑上摩托,在又一阵轰鸣里风驰电掣地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绿中。
2.
少时,周围彻底安静下来,顾沉舟闭上眼,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自然的风和自然的气息后,正式开始布置自己将要生活一个多月的小天地。
根据天气预报,往后一周都是气温节节攀升的大晴天,完全不用担心风雨。打开房车的内外循坏系统,在窗户上装好隔热保温帘后,他先在空地上组装了一大一小两个晾衣架,拿出自己一路而来的被褥和换洗的衣物晒好,又花了点时间搭起帐篷、凉棚和一组简易桌椅。偌大的营地只有他和另一车的两个人,空间实在充足得不像话,他索性搬出一个懒人沙发,一堆大大小小的健身器械,还用收缩杆搭起一个吊椅。买这辆房车时附赠的移动小电视和游戏设施他原本觉得没什么用武之地,但既然这里取电方便,也就都搬出来插上电,无聊时躺在星空下打打游戏看看电影不失为惬意的美事。
人一旦忙起来,时间总是流逝得格外快,等一切都规整收拾好,已经接近下午四点。顾沉舟后退几步,欣赏这个临时的小家,颇为满意之余,饥饿感也涌进了身体——除了中途有吃几块压缩饼干填肚子外他今天还没有吃过正餐。回到房车里,从冰箱里拿出一把青菜,一块牛肉,洗米煮饭,他给自己做了来到伊什维什草原的第一顿饭。
傍晚,草原上火红的晚霞低低地铺在草原尽头,羊儿咬一口青草,抬头发出“咩”的吟唱,仿佛要将那油画一般的火烧云也啃上一口。顾沉舟在凉棚下就着如此心旷神怡的景致吃着自己的晚餐,心情不可谓不愉悦。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最终停在远处的另一辆房车上。和自己布置的户外房间不同,那辆车子自始至终都紧闭着,周围更是干干净净没有摆出任何设施,完全不像来此长期露营的,别说是露营,要不是白老板说车上有个小伙子,顾沉舟都会以为那是一辆空荡荡的模型车。
毕竟不同人有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人出来旅游有不同的目的和愿景,顾沉舟心中的疑虑只是一闪而过,被怡人的草原晚风一吹,便飘散到云中了。
今天才刚刚到此,外加忙碌了一整个下午,他并不打算进行多余的野外活动,在附近散步消食后就静静地躺在吊椅上看着天边的落日放空。
草原上的白日漫长,整个日落过程仿佛被拉长至无限。盯着那缓慢西沉的红色玛瑙,听着忽远忽近的羊叫声,人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被云朵包裹着,半梦半醒地荡漾在天边。梦里,顾沉舟回到幼时,母亲牵着他在草坪上蹒跚学步,母亲的手那样软,那样热,虽然柔弱,却将他紧紧牵着,好好地保护在手心里。他在梦中幸福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扑在母亲的怀抱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夜色渐浓。自旷野而来的一阵凉风将他从美好的梦境中唤醒。思维在梦中的场景里凝滞片刻后,他才缓缓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是谁,身处何方。紧接着他意识到梦只是梦,梦中的母亲早已离世多年,梦中的家园如今已分崩离析。
无尽的悲伤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侵袭了顾沉舟的灵魂。他面对着身边漆黑,冰冷,陌生,无垠的夜晚,突然觉得孤独极了,难过极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他的亲人,没有属于他的家,没有他可以倾注的感情,没有他想去依靠的归宿。
吊椅轻轻摇晃着。顾沉舟的心也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灌满酸楚和苦涩。他轻轻擦去眼角的一滴眼泪,叹了口气,想起身,又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什么驱使他起来的动力。
这时,自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乐声,吉他曲调明快,唱歌之人声音不大,穿透性却很强,听不清具体内容的歌声顺着风飘进顾沉舟的耳朵里。
他终于有了力量,也有了动机,从吊椅上坐起来,朝远处和自己遥遥作伴的房车看去。
车子依旧禁闭着,周围依旧空旷干净。唯有车的主人坐在空地上,抱着一把吉他朝旷野弹唱。他的身边放一盏发出橘色光芒的夜灯,灯光将他笼罩在那柔和温暖的光晕里,使他像水晶球里闪闪发亮的玻璃人偶,剔透而神秘。
顾沉舟放轻了呼吸,远远地看,静静地听。刚刚醒来时的那种孤寂和悲伤因为发觉自己并非这夜色中的唯一生灵而渐渐淡去了,并最终在灯光和歌声里逝去了。他站起来,在车前也挂起一盏同样温暖的夜灯。乘着光亮和歌声洗干净晚饭用过的锅碗瓢盆,又乘着光亮和歌声看了会儿低矮夜空中明亮的星群,直到他乘着光亮和歌声回到房车里洗完澡躺上床,远处的男人依旧坐在地上,低低地吟唱着。
夜已经深了。
顾沉舟戴上眼罩,枕着那歌声沉沉入睡,在来到伊什维什草原的第一夜就有了好眠。
3.
第二天,在惯常的生物钟影响下,顾沉舟不到六点就醒过来。在全新的环境中苏醒,人总是要经历一段适应期,他睁开眼,在房车逼仄低矮的空间里深呼吸几次,脑海中迅速回忆了一遍昨天一天的经历后,正式进入新的角色,翻身起床,开启一个多月的草原生活。
简单洗漱后走出房车,他下意识地朝远处的车子看去——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情况,车子紧闭着,主人不见人影,昨晚灯光下的歌声就好像一场虚幻的梦境。
检查了一遍房车的安全系统,又绕着车子转上一圈,没有发现人或动物侵扰的痕迹,再结合昨晚的一夜好眠,顾沉舟对此处的安全情况算是有了了解,看起来不出意外的话,往后会度过很舒适的一段夏日时光。
清晨阳光和煦,微风带来青草的气息,虫鸣、鸟叫彼此应和。顾沉舟心情大好,昨夜的那一点忧愁从身体里消散干净,取而代之的是草原带来的平和与惬意。
早餐吃到一半时,远远的,传来越来越清晰的汽车引擎声。顾沉舟站起来,朝营地外望去,果然看到小路上正跌跌撞撞地开来一辆蓝色的货车,随着车子的靠近,里头激烈的DJ曲跃出车窗,打破了草原的恬静祥和。
车子驶进营地,跳下来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人,头上烫染过的微黄小卷毛和少年本身的稚嫩神态有些许割裂,但他们手脚很麻利,三五下就互相配合着从货车斗里赶下两匹红棕色的骏马,卸下两辆摩托车。
“帅哥,这是你们要的东西。”个子稍高些的少年走到顾沉舟跟前,一脸灿烂地笑着。
“麻烦了。”顾沉舟递过去两瓶水,说要加少年的微信。
“哦,租金我叔说走时一起结,你给他就行。”少年说。
顾沉舟却道:“你们是放假来帮家里忙的吧,辛苦你们一大早过来一趟,我单独转点辛苦费给你们。”
少年一听乐坏了,往自己的短裤上擦了擦手,掏出手机和顾沉舟加了好友:“你太客气了哥,有什么事情你随时找我们,九月开学前我们哥俩儿招之即来!”说完他招呼身后的同伴一起把两匹马安抚好,拴在营地边吃草,还把两辆摩托停好了位置。
简单的客套后两个少年上车离开,车子没开出几米其中一个就举着手机上的转账兴奋地跟另一个说:“卧槽这哥太太太太帅了!这趟真没白来啊!哎昨天那个皮肤多少钱来着?”
车子活蹦乱跳地驶远了。顾沉舟查看两辆摩托车的情况,和白老板骑的那辆差不多,草原上常见的老式摩托,约莫有个六成新,轮胎磨损得并不严重,后座上固定有手工编织的褡裢包,再打开油箱一看,油是加满的,顾沉舟心想,这白老板是个厚道人。至于两匹马,不算良种,但毛发顺亮,身型矫健,顾沉舟走过去和它们接触一二,挺亲人。
顾沉舟发了条微信感谢白老板,顺便问了问两匹马的名字。
回复的消息是在一个小时后顾沉舟做完房车内外的清洁工作后才收到的。
“不客气,应该的。”
“齐刘海的叫昂萨尔。”
“斜刘海的叫咪咪。”
顾沉舟嗤笑一声,昂萨尔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在当地的语言里是雄鹰的意思。两匹差不多的马居然起了风格差这么多的名字,一匹是鹰,一匹是猫。他换上一双马靴,过去摸了摸昂萨尔的脑袋,牵着马儿走出营地:“昂萨尔,这个夏天就跟着我吧!”
出了营地,他潇洒地翻身上马,向着草原尽头,天地相接处驰骋而去。
经过一个上午,顾沉舟和昂萨尔磨合得十分顺利,等中午回到营地时,昂萨尔已经完全认可了新主人,一人一马很是投缘。马儿被拴回原来的地方,咪咪看昂萨尔回来,激动得凑过去蹭了蹭后者的脑袋。
顾沉舟的注意力便也投向了咪咪未来的主人那里——一切照旧。
实在是太奇怪了。起初那种尊重别人,不多管闲事的心态渐渐被疑惑和好奇取代了,他时不时就要看一眼那辆车子,甚至在心里自己和自己打赌,车子的主人什么时候会出来活动,今晚还会出来唱歌吗?
午饭后,顾沉舟骑上摩托车去物资市场采购,离开时,车子两边的褡裢里装满新鲜的蔬菜,牛羊肉,奶制品,当地人做的手工面食,回来的路上又在取水站装了两天的饮用水。
这一个来回下来,竟已到了晚饭时间。顾沉舟收拾整理好后不禁躺进懒人沙发里感叹,明明好像什么都没做,一天就这样快要结束了?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看似悠闲,亲身经历后就会知道其中的忙碌,生活的便捷程度下降意味着效率大大降低,人力消耗则同步加大。看着自己摆了一地的健身器械,顾沉舟在心中自嘲,在这里生活的一举一动就是最好的锻炼,哪里还需要那些劳什子铁块?
晚饭则和前一天一样,清淡为主,搭配无限好的夕阳。饭后照旧躺在吊椅上看太阳落下,等月亮升起。
而除了等月亮升起外,顾沉舟还在等另外一件事。
晚上九点二十,遥远的吉他弹唱声再次响起了。
闭上眼静静地聆听了一会儿,是和昨天不太一样的曲调,但风格相似,歌词依旧由于距离的原因听不清楚。躺在吊椅上摇摇晃晃地听完了第一首后,顾沉舟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眼神则一直投向远处的歌手,对方还是坐在小夜灯温馨的光晕里,侧身对着顾沉舟,既看不到容貌,也接收不到来自顾沉舟充满好奇的注视。
又一首歌唱起时,顾沉舟再次将自己的小夜灯挂起,坐在能直视到对方的懒人沙发上,拉开一罐啤酒,专注地欣赏这并非为他而唱,他却愿意做唯一听众的演唱会。
冰啤酒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被捏在手里,水珠顺着罐身流淌,微微弄湿他的手心。湿气很快飘散进青草味道的晚风里,旋转着,飞舞着,在空气中完成一次肉眼不可见的大气环流,最终在歌手身边降落一场麦芽味道的迷你小雨,使其拨弄出的其中一个音符,哼唱出的其中一句曲调发生微小的变奏,变奏后的乐曲又蹦蹦跳跳传回顾沉舟身边,调皮地将他围绕。那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在陌生遥远的草原夜晚共同完成的一首歌。
往后的几天日日如此。顾沉舟白天骑着马奔驰在草原广大无垠的怀抱里,入夜后就窝进沙发,喝一罐啤酒,听一整夜歌。远处的男人就像草原上最神秘的一种生灵,虽长着人类的外形,哼着人类的声音,却不与任何人类相似,他天然而神秘,只在月升之时诞生,孤寂地盛开一夜后便在月落之时消亡。最晚的一次对方唱到了凌晨三点,几乎从不熬夜的顾沉舟便听到了凌晨三点。两盏夜灯默默辉映着,两个人默默陪伴着,从日月交接之时到日月再次交替之际。
熬夜后的早晨顾沉舟没能按时起来床,他睁眼就是九点,又昏昏沉沉地眯了第二觉后已到了十点多,除了重感冒发烧外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睡到过这么晚。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从房车里走出来,他用有些幽怨的眼神看向远处的车子,得到的照旧是如铁的安静和沉默。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今晚一定要过去一探究竟,看看这个害他作息错乱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二人正式的见面却并没有如顾沉舟计划的那样发生。
当天傍晚当他骑马回到营地时,几天前来给他送马的少年正靠在车边打游戏,车子从上次破旧的货车换成了一辆彪悍的越野。见他回来,少年也不顾刚刚开局的游戏,果断收起手机朝他挥手:“顾哥,你回来了。我叔让我来接你过去呢!”
白天的时候白老板发微信邀请顾沉舟晚上去参加村里的联谊晚会,顾沉舟婉言拒绝后对方并无后话,没想到现在直接找车子来接,还诚意满满地开了辆体面威风的车子过来。见状顾沉舟便也不再拒绝,收拾一番后跟着少年去了。
“顾哥,昂萨尔怎么样,是匹好马吧?”一上车,少年先起了话头。
顾沉舟言简意赅:“是不错。”
“咪咪呢?它俩可是好朋友,从小就形影不离呢!所以这次也是一起送过来。如果分开太久的话它们会生病。”
顾沉舟这才想起这几天他带昂萨尔出去再回来时,总是看到咪咪有些焦躁,他以为是马儿爱自由的天性所致,几次松开绳索放咪咪活动,但咪咪并不如他所想般跑开,而是黏在昂萨尔身边用鼻子大喘气。原来是好朋友之间的分离焦虑吗?顾沉舟心想。由此他又想到房车里的神秘男人,明明租了马和摩托却不见他出来用过一次,以至于让咪咪每天除了喝水吃草外就只有焦急地等着昂萨尔回家了。
“咪咪挺温顺的。”顾沉舟随口回了一句。
“哈?”少年笑了起来,“那可能它跟你俩挺投缘。但你也注意点,咪咪有时候会有些过分活泼。其实它以前叫格萨尔来着!后来我们给它起这么个新名字也是希望它能改改性子,像猫咪一样乖巧些。”
其实并没有机会看咪咪像真正的马儿那样奔跑过的顾沉舟只好说:“那你应该提醒另一辆房车的主人。”
“哎!好!一会儿过去我跟他说说!”
闻言顾沉舟倒是有了兴致:“怎么,他也去吗?”
“去啊!你还没回营地的时候我叔就来接他过去了。你俩都太高冷了!手机里都说不去不去的,我们草原人民是不会允许任何一位客人缺席的!”
顾沉舟笑了笑:“谢谢你们招待。”
“是我们该欢迎你们来伊什维什!”
顾沉舟点点头,又和少年聊了些草原上的风物习俗。话语间得知少年名叫桑吉,和几天前一起过来的同伴刚刚高考完,照成绩来看只要不出什么大的意外,都能被心仪的学校录取,因此目前是一生中最悠闲的准大学生阶段,正好回到草原帮帮家里的忙。
桑吉的志愿里有几所京城的学校,顾沉舟对这孩子的印象不错,便做个顺水人情:“如果以后在京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桑吉高兴地答应下来。虽然这或许只是客人的一句客套话,每年来草原露营的客人里不乏有喜欢跟陌生人吹牛皮的,这个说自己有个黑社会哥们儿,那个说自己有个当大官的干爹,十个里有八个是假的。但桑吉总觉得眼前的这一位不是那种人,毕竟人家只是低调保守地说有困难时可以帮忙,可没吹牛说自己的爸爸是大人物的什么的。
联谊会举办的地点在伊什维什村的文化广场,桑吉带着顾沉舟到达时,广场中心的篝火已经架好点燃,舞台上有演员在表演当地民歌,但并没有多少人的注意力在表演上,而都流连广场周围的摊位前,有些在售卖当地的特色产品,更多的是提供一些小游戏供游客体验当地文化。
桑吉带着顾沉舟玩了几把射击后,发现对方确实深藏不露,随手拿起弓箭看似不经意地把玩,却一连中了五个十环,从小在草原上长大却并不会射箭的桑吉都有些看呆了。他陪着顾沉舟逛了几个摊位熟悉环境后就告辞离开:“哥,你先自己逛逛,我得去后面帮忙了。”
“你忙。”顾沉舟微笑着招呼一声,继续在供应马奶酒的摊位前品尝几种不同口味的酒水。照看摊位的女孩见他是桑吉带来的客人,热情地请他进去身后的小毡房落座。
进入毡房,面对面两组旧沙发上坐着五个人,再加上顾沉舟,小小的毛毡房算是挤满了。女孩在顾沉舟面前麻利地摆出五口小银碗,哗啦啦地分别往碗里倒满五种口味的马奶酒,边倒边唱响欢快的祝酒歌。来不及拒绝也无法再拒绝的顾沉舟只好硬着头皮一碗接一碗地喝,桌上的其余五个人也都在女孩的热情示意下端起各自的酒碗一饮而尽。
酒碗不大,酒的度数也很低,顾沉舟喝完后发现自己并没有如意料中那般产生任何不适,反而口唇间留有奶酒悠长的余香,身体产生的一丝微热也刚好抵挡了草原夜间的凉意。难怪毡房里的五个人即使被一碗又一碗地接连祝酒也不起身离开呢,顾沉舟笑了笑。
女孩唱完一首歌后,出去继续经营自己的小摊,毡房里的几个人则开始互相寒暄。五个人里其中四个是两两一起的,一对是出来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另一对则是结伴出游的好闺蜜。
至于坐在顾沉舟对角,懒洋洋斜靠进沙发里的最后一个男人,他自顾自地喝完手里的酒后,才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顾沉舟,随后伸出右手,英俊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漂亮至极的笑容:“贺海楼。”
4.
那对夫妻和闺蜜都是性格外放的健谈人士,毡房里的气氛在他们的带动下丝毫不显尴尬,几轮对话下来各自的家门都报得差不多了,大家来此的原因无非就是放松,休闲,远离城市的拥挤喧嚣,投身大自然的广阔。问及顾沉舟时,他便说自己工作太累,一个人出来换换脑子。
“海楼,你呢?你怎么一个人过来?”坐在贺海楼对面的女士问道。
“我?”贺海楼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一圈桌上的几个人后,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说:“上个月我回家,发现我男朋友跟我舅妈有一腿,我过来学学怎么杀羊,回去好收拾他们。”
“啊?”
“这……”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拖进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毡房里的氛围冰到了极点。空间上的狭小几分钟前还是能拉近人与人距离的优点,这话一出瞬时变成令人坐立不安的缺点了。除了顾沉舟外,剩下四个人的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们原本还对这位美男子充满了好奇和友善,大有在美景中和美人交交朋友的意思,这下都齐齐收住话头,随便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神经病吧!”其中的男士出门前还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只有顾沉舟坐着没走,不仅没走,还拎起桌上装马奶酒的茶壶又给自己添了一碗,旁若无人地品味着。
贺海楼保持着一开始没骨头的姿态半靠在沙发里,一双长腿怎么摆都没有合适的位置。他饶有兴趣地盯了顾沉舟一碗酒的功夫后,突然坐起身,挪到顾沉舟的正对面坐下,两肘撑在桌子上,托着腮,肆无忌惮地端详顾沉舟。
顾沉舟放下酒碗,回以疑问的眼神。
“你不会是住在青青营地吧?”贺海楼问道。
顾沉舟回以淡淡的微笑。
贺海楼一下乐了,他满上两碗酒,朝顾沉舟端起碗,笑得更加灿烂好看:“原来是每天晚上听我唱歌的好邻居呀!”
顾沉舟从善如流,端起酒碗和贺海楼一碰:“原来是每天昼伏夜出的怪邻居呀!”
“度假嘛,当然怎么高兴怎么来喽!”贺海楼伸出右手,“说起来,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顾沉舟。”
此时夜幕降临,广场上的五彩射灯亮起,一束缤纷的光束投进毡房内,照在两只紧紧交握着的手上。
5.
等桑吉忙完再回到广场,是在巨大的骏马雕塑下看到的顾沉舟,以及坐在顾沉舟身边的贺海楼。草原上本就俊男美女极多,桑吉从小到大早就看惯了的,但面对眼前的贺海楼,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不禁在心中感叹,这是电视上的大明星来拍电影了吧?
“顾哥,怎么在这儿呢?”广场上的音乐声太大,桑吉站在几步之外喊一嗓子。
顾沉舟朝桑吉挥挥手,坐在台阶上没动,向桑吉和贺海楼介绍双方:“这就是住在青青的另一位客人,姓贺。桑吉,白老板的侄子。”
贺海楼漫不经心地扬一下下巴,当作打招呼。
知道了称呼后桑吉也就不再拘谨,一屁股坐到比顾贺二人低一层的台阶上:“贺哥,你好。这几次去营地都没见过你呢!怎么样,还习惯吗?”
“睡得不错。”贺海楼懒懒地哼了一句。
“咪咪呢?你和咪咪相处得怎么样?”桑吉最关心的还是他的马。
贺海楼听后发出一声短促但兴趣十足的笑声,他转过头,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顾沉舟:“原来你小名叫咪咪啊?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啊?”桑吉连忙打断,“不是不是,咪咪是马的名字。”
“哦。”贺海楼失望地收起笑容,“什么马?”
“就是那天给你们送过去的马,贺哥,你还没骑过吗?”
贺海楼这才想起好像是有马这么回事。“哦,咪咪是吗?明天玩玩。”他再次用肩膀招呼顾沉舟,“怎么样,好邻居,明天一起?”
顾沉舟淡淡笑了一下,心道和你这种白天不起晚上不睡的人有什么约定可谈?
桑吉又拉着两人问了些哪里人,多大了之类的问题。一听贺海楼也是京城人,少年的眼睛越来越亮,对未来或许有可能前往的城市充满期待和好奇。贺海楼原本并没有兴趣和半大孩子聊天,但因为顾沉舟对此并不抗拒,他也就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聊到后来,桑吉的心中满是对顾沉舟和贺海楼浓烈的崇拜,他们完美符合过去十八年来桑吉对“大城市青年”的想象,博学多识,风趣幽默,有时候他们会聊一些桑吉听不懂的话题,虽然不懂,但桑吉能看出他们二人很投机,有一种大脑同频的默契感。每当话题偏离太远时,顾沉舟总会巧妙地拉回来,照顾到桑吉,而桑吉也接收到了这份来自陌生人的,不动声色的善意。因此除了崇拜外,桑吉还对顾沉舟生出了一份感谢和向往,他在心里默默地幻想,等自己再长大几岁,读更多的书,见过比草原还要广阔的世界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顾沉舟这样,成熟稳重,对什么事情都侃侃而谈,还能平易近人地包容不懂事的小孩?
桑吉听得入迷,也想得入迷,等他再回神时,今晚的重头戏——篝火舞会已经正式开始了。作为领舞人之一的他赶忙跑去套了一身华丽的民族服饰,又把顾沉舟和贺海楼往参与者越来越多的人圈里拉。
“很简单的,哥,我教你们。”他各拉起顾沉舟和贺海楼的一只手让他们牵在一起,自己又拉住顾沉舟的另一只手,喊着拍子教他们最简单的动作,无非就是左脚倒右脚的同时抬手或摇手。篝火舞会上动作永远是其次的,大家手拉手在噼啪作响的火焰前共享同一份欢乐才是它真正的意义。
顾沉舟和贺海楼一开始都没有打算加入,就像一开始他们都没有打算来参加今天的联谊,但既然来了,既然已经加入到了舞会的队伍里,他们便手拉着手,也和身边新加入的陌生人手拉着手,围绕热烈的篝火一圈接着一圈地跳啊,唱啊,笑啊。灿烂如星月的火光里,他们无数次看见对方盛满笑容的脸,无数次对上彼此明亮的眼睛。这是他们来到伊什维什大草原的第五天,一起度过的第五个晚上,正式见面的第三个小时,严格来说还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但在这晚生生不息的火焰里,他们都从对方那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沉浸在快乐中的自己。
6.
那晚的联谊进行到最后,顾沉舟很开心,贺海楼很开心,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开心,热情的草原人民拉着每个人跳舞,唱歌,喝酒。马奶酒,高粱酒,闷倒驴,青稞酒,各种各样的酒都被敬了一圈后,顾沉舟的世界开始旋转了,他看到火堆颠倒,火花飞舞到半空中幻化成无数漂亮的花瓣散落在他的周身,而来自贺海楼英俊的笑容就绽放在那洋洋洒洒的花海中,成为那晚压轴的一道美景。
再之后的事就变成顾沉舟记忆里一块若有似无的浮萍。桑吉把几个顺路的客人载上同一辆车。贺海楼喝得有点多,一上车就枕在顾沉舟的肩膀上,很快睡着了,草原上的石土路颠簸,顾沉舟伸手替他扶着摇摇晃晃的脑袋。中途车子停下一次,桑吉送另外两个客人去往各自的营地,车门关上,昏暗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顾沉舟和贺海楼两个人。
“顾沉舟。”醉梦中的人小声呢喃。
“嗯?”顾沉舟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低头看靠在自己身上的贺海楼。
贺海楼没有回应,似乎是重新睡过去了。顾沉舟静静地等待片刻,当他再次偏过头看向车外时,贺海楼又笑着回道:“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他靠在顾沉舟身上,说话时有温热的呼吸钻进顾沉舟的衣领。他们离得太近了,而顾沉舟发现自己对此并不讨厌,但这究竟是因为酒后感知变弱,还是贺海楼这个人的确让他心生好感,他一时之间无法确认。
“是吗?你也挺有意思的。”顾沉舟的手轻轻托着贺海楼的脸,用差不多的声音和差不多的笑意回以对方差不多的评价。
静谧幽昏里,两个人紧紧地相互偎靠着,聆听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感受在陌生的新环境里与一个或许互有好感的人之间流动着的亲切气息。
夜晚让人放松警惕,酒精催生人心中的蠢蠢欲动。
顾沉舟低头,看到贺海楼漂亮而迷朦的眼睛正忽闪忽闪地,盈着笑意向他看来。顾沉舟读懂贺海楼眼里传达出的意思,而他也意识到自己对那层意思并不抗拒,甚至有一点期待。那要做吗?顾沉舟是个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人,不喜欢玩欲拒还迎那一套,也向来对犹豫不决的态度不屑一顾。既然如此,他想,就没有什么不可以。托贺海楼脸颊的手掌微微往下一滑,他抬起贺海楼的下巴,低下头,拉近两个人之间本就近在咫尺的距离。对方温热而欢愉的呼吸扑面而来。顾沉舟凑过去,闭上眼睛。
“砰”的一声,车门拉开又甩上,桑吉的声音响起在幽静中:“我的妈呀,这两位叔可太沉了!”
像一根压缩到底的弹簧,两个人骤然分开。或者说,是顾沉舟单方面弹开。贺海楼则依旧保持着醉醺醺,懒洋洋的状态,抬脸看着顾沉舟。
“贺哥还好吗?”桑吉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从驾驶座上转过身,关切地问道,“临走前我姨夫那杯黄酒灌得太猛了吧,我都说了你们喝不惯喝不惯,他非要给你们尝尝,实在不好意思啊贺哥。”
贺海楼闷哼一声,没有答话,低下头,又把脑袋靠回了顾沉舟身上。
车子驶到营地,就在顾沉舟打算搀一把贺海楼时,对方却好端端地下车,不摇也不晃地自己往前走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喝醉的人。
“贺哥这酒醒得也太快了吧?”桑吉颇有些疑惑,“那没什么事情顾哥我就先撤了,广场那边还等我回去帮忙呢。你和贺哥晚上有什么随时找我。”
顾沉舟摆摆手,目送桑吉的车子驶离后,才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营地里喝进一大口清凉的晚风,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往回走。他看着远处贺海楼的房车,人已经进去了,灯没有亮,约莫是已倒头睡下。他慢慢地走着,久久地看着,直到走到自己的房车前,打开车门,最后又看一眼,没有看出任何异常后,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小空间,感受那热闹过后一点点的孤寂和更多的自在。
就在他洗漱完毕,酒也解得差不多,准备上床睡觉时,车门被三下懒散的“咚咚咚”声敲响了。
胆子再大的人,在这种地方这个时间听见不寻常的敲门声,都会首先受到惊吓,之后立马提高警惕。顾沉舟拎了一把扳手,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慢慢撩起玻璃上的布帘一角朝外看去——是贺海楼。
松下一口气,解锁门上的三重保险锁,打开车门。
房车的高度本就不低,顾沉舟又身高腿长,站在踏步台阶下的贺海楼入眼便是顾沉舟垂在腿边的手以及手里握着的扳手。“干什么?要杀人灭口?”他调侃道。
“以防万一。”顾沉舟边说边把扳手放到一边。
此时的贺海楼已经换上了睡衣,着一套淡蓝色的真丝短衣短裤,脚上踩着拖鞋。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悠闲懒散,就像这草原上趁着夜色溜出来找人类玩耍的小羊一样。
“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一声。”贺海楼打了个哈欠,说道。
“什么事?”顾沉舟双手支在门上,微微低身。
“晚上的话,我是开玩笑的。”
晚上他们讲了很多话,谈论了很多事情,大部分都不涉及隐私,就算全是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顾沉舟思索着,究竟是哪一句值得贺海楼特意回来解释一次?或许只有那一句吧,顾沉舟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其实我和我舅舅都是单身。”贺海楼笑着开口。
果然是,毡房里吓走别人的那句。顾沉舟原本也没怎么当真,否则他何必一整个晚上都和一个潜在的凶案犯待在一起?他也跟着笑了,语气慵懒,倦意拌着酒意,和贺海楼一样,非常漫不经心:“知道了。你大半夜过来一趟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贺海楼无所谓地耸一耸肩,留给顾沉舟一个有些调皮的笑容,哼着歌转身走了。
顾沉舟站在门口没动,直到看着贺海楼大摇大摆地离开,开门又关门,营地又一次彻底归于安静后,才锁上自己的门,关上自己的灯,隐匿进同样的深夜。
7.
那天起,贺海楼成为了顾沉舟真正意义上“远亲不如近邻”的好邻居。第二天一大早,顾沉舟照旧在晨露里享用自己的早餐时,从远处晃晃悠悠地走来一个身影,晃晃悠悠地来到顾沉舟跟前,一屁股坐进懒人沙发里打了个哈欠。
“早餐吃什么?”贺海楼半闭着眼睛问道。
“煮了奶茶,喝吗?”顾沉舟昨天特意向桑吉请教了怎么煮草原上的咸奶茶。
贺海楼哼一声,顾沉舟便盛上一碗递过去。
只尝了一口,贺海楼非常嫌弃地皱起眉头,默默把碗放回去,眨巴着眼睛问:“有酒吗?”
“大早上就喝酒?”顾沉舟诧异。
贺海楼没有等顾沉舟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回答顾沉舟的问题,相当自来熟地站起身走进顾沉舟的房车,捣鼓一会儿后抱着冰桶和一瓶红酒出来:“你带的东西挺齐全的嘛!”
顾沉舟不置可否。
“不过,偏偏不带红酒杯?”贺海楼把红酒倒入一口干净的碗里,跟喝中药似得灌下一碗。
这下换顾沉舟嫌弃地皱眉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贺海楼的思维跳跃得很欢脱,一会儿问天,一会儿说地,顾沉舟耐心地跟着他一会儿答天,一会儿讲地。聊到最后贺海楼自己惊诧起来,好像从昨天第一次见面开始,顾沉舟就能毫不费力地跟上他天马行空的话题。相反顾沉舟却丝毫不觉得贺海楼的聊天方式有什么问题,他慢条斯理地喝完自己的奶茶,收拾好碗筷丢下一句“你先坐一下”就进了房车。
身边突然没了人,贺海楼感到一种不太寻常的无聊和落寞,他有心跟着顾沉舟过去,但又被柔软舒适的懒人沙发拉扯住手脚,本就没有散去的困乏在身体里悄悄堆积,棉花似的,将他埋进去。
仿佛过了很久,等他再一次感受到裹着青草味道的暖风时,手心传来一阵湿漉漉的凉意。他睁开眼,先是看到顾沉舟坐在小桌前喝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紧接着注意到那湿感的来源——一只白绒绒的小不点绵羊正在用舌头舔他的手心!
“卧槽,这是什么!”他一下子坐起来,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
“你不认识羊?”顾沉舟嘲讽一句。
“……”贺海楼噎了一下,“我当然认识,但你就这么看着它啃我?怎么也不赶走。”
顾沉舟神情淡淡地喝下一口茶:“我觉得很可爱,为什么要赶?”
贺海楼还要再吐槽几句,转而发现桌上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面,食物的香气总是能带给人一种独特的安全感,飘在面上的葱花和油花也显得格外诱人,贺海楼看着,闻着,终于被饥饿感打败了。
“好邻居,你真是太贴心了!”这次他终于摆脱懒人沙发的挟持,和顾沉舟面对面坐在了桌前。
“说起来,我睡了多久?”挑起一筷子面,贺海楼思索着这位好邻居是怎么精准预测他醒来的时间并适时端出来一碗面的。
“十分钟。”顾沉舟道。
“唔……”贺海楼觉得事情有点无聊了,“总觉得我睡了好久呢。”
“你作息应该挺乱的吧,所以对时间不太敏感。”顾沉舟评价一句。他已经喝完一轮茶,此时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一根草逗小羊,小羊奶声奶气地咩咩叫着,不时很亲昵地用脑袋蹭一下他的裤腿。
一碗面很快享用完毕,贺海楼餍足地微微眯起眼睛喝完最后一口汤,只觉得胃里既暖和又踏实,他感到自己这几天的萎靡不振被一扫而光,此时此刻连照在身上的太阳都变得充盈起来——这可太神奇了,自己这是被一碗清淡的快手面拯救了?
“说起来,你和这只羊很熟吗?”他托着下巴看面前的一人一羊。
顾沉舟嗤笑一声:“你多大了?居然觉得我会跟一只羊很熟?”
“是你太不科学了,这只羊看上去很喜欢你。”
顾沉舟一天当中对同一个人第二次开了嘲讽:“或许它只是感受得到两个人中谁比较友善,毕竟有人昨天还说要杀羊还是杀人什么的。”
昨晚贺海楼虽然没有真的喝醉,但也不完全清醒。今天醒来后,他一时之间有点分不清昨天的事情哪些真实发生过,哪些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顾沉舟这么一调侃,他倒是想起很多,想起篝火舞会进行到后半程的时候,他被几个当地人敬了好多酒,之后他好像有拉着顾沉舟跳舞,摸腰搂脖子什么的……他抬眼看一眼顾沉舟,是有过吧?说起来对方也并没有抗拒。再后来……贺海楼又想起,在回来的车上,他们真的没有发生点什么吗?他记得明明有过!自己为了调戏顾沉舟还装成很醉的样子动手动脚呢!只不过后来被那个开车送他们回来的傻小子给打断了而已……
想到这里,贺海楼觉得既可惜,又有趣。他呆呆地看着顾沉舟,怎么好像对于昨晚发生的事对方没有表现出丝毫波澜?是太迟钝了还是太会伪装了?贺海楼在心里暗暗发笑,多半是后者了,这两次的接触下来他可一点都不觉得顾沉舟是那种迟钝的人啊,相反是精明、深藏不露到连他都有点看不透。但越是看不透,摸不清的人才越是有吸引力不是吗?
“笑什么?”顾沉舟推过来一杯茶,贺海楼才发觉自己的神思已经跑远了,甚至连心里的笑意都没能藏住。
“喝点绿茶,解解酒。”顾沉舟道。
贺海楼乖乖喝下。茶杯被收回,重又满上后再次推来。
贺海楼再次乖乖喝下。茶杯再次被收回,再次被满上,再次被送到贺海楼手边,再次被乖乖喝下……
如此反复了不知几次,贺海楼终于忍受不了出声制止:“这还有完没完了!喝茶管饱?”
顾沉舟笑了一声,这一次没有再将茶杯推过去了:“你不说停,我以为你想管饱呢。”
“大早上又是面又是酒又是茶,我不想饱才难吧?”贺海楼哼哼一句,“说起来,今天我们有什么安排?”
“上午骑马,下午徒步,晚上处理一点私事。”顾沉舟靠回椅背,意有所指地看着贺海楼,“顺便收听邻居的演唱会?”
贺海楼甩了个响指:“好说好说!先带我去看看马吧!”
“嗯。”顾沉舟起身收拾桌面,看着贺海楼的一身睡衣拖鞋,说,“你先去换衣服,我去备马。”
两个人就这样在贺海楼的不请自来和顾沉舟的从善如流下自然而然地变成“我们”。顾沉舟走到两匹马儿身边,摸一摸它们的脑袋,安抚性地对明显有些急躁的咪咪说:“咪咪,今天你可以和昂萨尔一起出去玩了。”咪咪似乎听懂了,欢快地踢了几下后蹄,用鼻子冲顾沉舟喷洒热气。
在此常住的人,除了来旅拍的外,大部分人都是一两套户外冲锋衣从头穿到尾,优点自不必说,顾沉舟也不例外。因此当他在贺海楼轻浮的口哨声中转头,看到对方特意换了一身极具西部牛仔风格的骑马服时,极其不寻常地愣神一瞬,紧接着觉得眼前一亮。他一边在心中调侃,这人到底是来度假的还是来走秀的?一边却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这身装扮确实足够英俊帅气。虽算不上阅人无数,但在各种场合见识过的美丽面孔已足够顾沉舟建立起远超平均水平的审美标准,平心而论,就算是把世界上最帅气漂亮的人统统拉出来站成一排,贺海楼在里面也是数一数二的,男人终归是视觉动物,顾沉舟亦不能免俗,身边有这样一位风趣幽默,和自己志兴相投的美人相伴,他在心中暗暗想,这或许是目前为止这趟旅程带给他最大的惊喜了。
而事实证明这位美人绝非是只会穿漂亮衣服的花瓶,他从顾沉舟手里接过缰绳,只轻轻拍一拍马背,就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驾着咪咪走出去几步后掉转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沉舟。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太阳的光晕里,半遮在牛仔帽檐下的面孔看起来漂亮极了。
“出发?”
“出发。”
一阵和顺的风吹过,绿波荡漾,人与马行进在绿色的波涛中,起起伏伏,时隐时现。
8.
这趟出门前,顾沉舟在京城经历的事情算得上无一称心,继母进门,继弟出生,他和父亲的关系降到冰点,沈家的几个表兄弟打主意打到母亲留给他的遗产上面。尽管所有的事都尚在他能解决的范围内,但一桩桩一件件的阴谋和背叛全部压到一起,还是让他觉得无力也无聊极了。这次一出门,他就和所有人断了联系,铁了心要让自己的精神好好放空也放松一场,想和自己相处,想让大自然的广袤洗涤掉京城里的那些虚伪和算计。
过去几天的独自生活确实达到了他的预期,他觉得很轻松,很自在,也很安静。
而如今身边多了一个贺海楼,情况变得全然不同,贺海楼这个人和无聊,安静毫不沾边,和他待在一起,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会立马变成玩乐。这本应和顾沉舟的初衷背道,但一整天的相处下来,他已确定自己对新的旅行状态并不反感,如果说之前几天的独处让他清空了乱七八糟的大脑,那么和贺海楼的相处就是给他注入了新的活力。两个人一起骑马,彼此追逐,顾沉舟跟着贺海楼在空旷的天地间放声大喊,两个人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悠长地传到天边云海,风一吹,只剩下自己和对方轻轻的呼吸和自在的笑声。
咪咪的确如桑吉所说是一匹很活泼的马儿,还对昂萨尔有着不同寻常的依赖,每当昂萨尔跑到它前面时,它就会自顾自地朝前赶去,而每当昂萨尔落后于它,消失在它的视线中时,它又会全然不顾贺海楼的驾驭,停下来转身等着昂萨尔。有几次贺海楼差点被它这种反常的行为弄得摔下马来,人同马较劲了好久才摸清马儿奇怪的脾性,他有心纠正咪咪的这一怪癖,几番下来却也被这只既有灵性又倔强的动物打败了,只好随着它,亦步亦趋地跟在昂萨尔和顾沉舟身边。
“我都快成你的小跟班了!”贺海楼不满意地诉说。草场尽头的山下,马儿在小溪边饮水,人则躺在草丛里看天上的云变幻千般形状。
顾沉舟笑了,也觉得新奇:“桑吉说咪咪不能和昂萨尔分开的时候,我还没太当回事,没想到居然会到这种地步。”
“太不科学了!这马一定成精了?”贺海楼随手编草枝玩,“它们是一对吧!一定是的!”
“别闹。”顾沉舟指着两匹马儿说,“它们都是公马。”
“唔……谁说公马不能和公马了?”贺海楼拿起手里的草枝,已编成了小马的样子,在阳光的透射下绿油油的,一两滴晶透的露水如小珍珠一样挂在马头上,马儿奔跑的姿态也是十分逼真。他将马儿举到顾沉舟面前,笑着问,“你说呢?”
顾沉舟懒懒地回过头,盯着贺海楼帽檐下亮亮的眼睛看了少时,随后释然般地笑了笑:“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溪水潺鸣,温暖的太阳慷慨地铺洒遍整个草原。人彻底地融进自然,灵魂也仿佛铺展开来,被晾晒得暖烘烘,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丁点做事情的意志力,只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到天长地久,化成这草原上的其中一棵草,一枝花,亦或天边悠闲的其中一朵云,再或者,成为一匹马,和自己的同伴一起奔驰在这广袤的天地间。
过去顾沉舟只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理应属于自己,一切耀眼的果实都只等他大展一番身手后亲自摘得,此时此刻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置身在大自然内,他只觉得自己渺小而脆弱, 而那些困扰他,束缚他的钱、权、名、利,更是浅薄得不值一提。
“在想什么?”面上传来贺海楼轻快的一句疑问,近在咫尺的人声像强有力的一股水浪,将原本轻纱一般徐徐拂动在身边的风声,草声,溪水流淌声,马儿哈气声,以及遥远的牛羊低鸣声都统统揭开,霸道地占据了人的全部注意力。
顾沉舟睁开眼,贺海楼的整张脸都笼罩在他之上,遮蔽了浓烈的太阳,阴影中只有一副漂亮的面容。贺海楼摘去了头上的牛仔帽,头发有些凌乱,若是换作旁人,必然会显得邋遢不修边幅,但那样乱糟糟的发型顶在贺海楼脑袋上,倒成了另一种活泼姿态。他和顾沉舟离得极近,两个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温热的呼吸互相冲撞。
“你非要离我这么近吗?”顾沉舟问。
二人都直视对方,未有闪避。
“看看你嘛,还以为你睡着了。”贺海楼颇有些无赖地道。
顾沉舟无可奈何地笑一笑:“我很清醒。”
贺海楼来了兴致,他抬起一点身体,一只手撑在顾沉舟身边,一只手伸过去戳在顾沉舟的脸颊一侧,非常高兴地说:“你笑起来居然有酒窝!”
“很奇怪吗?”顾沉舟依旧是不躲不闪却也不迎合。
“不奇怪。”贺海楼用指腹在顾沉舟的皮肤上轻轻打圈,发现对方的皮肤不仅白,还很细腻,应该说和他的气质太不相符还是太相符呢?贺海楼稍稍走神了一瞬,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顾沉舟身上,加了后半句话,“挺可爱的。”
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可爱这个词形容自己的顾沉舟:“……”
看出顾沉舟眼里的奇怪和不屑,贺海楼调笑:“怎么?”
“没怎么。”顾沉舟伸手拨了一下贺海楼的头发,算作对方戳自己酒窝的回礼,罢了推开身上的这片人形阴影,起身朝小溪边走去。
贺海楼这下真成了人形咪咪,跟在顾沉舟身后,对方洗手他也跟着洗手,对方洗脸他也跟着洗脸,对方往马儿身上泼水,他也往马儿身上泼水,对方替马儿梳理毛发,他也替马儿梳理毛发,等对方骑上马淌过小溪奔去,他也骑上马,当然朝哪里奔跑根本不用他跟着,咪咪自然会追上去。
两人两马乘着来时的绿色海浪又荡漾回去,回到独属于他们的巨大的营地之家。
贺海楼刚一下马就招呼也不打地钻回自己的房车不知道在捣鼓什么。顾沉舟并不去管,自己坐在凉棚下处理两个人在山林里捡回来的山菇和木耳,正好作为中午的其中一道菜。等他回到房车里开火做饭时,贺海楼那头有了动静,动静还不小——一直紧闭着的房车正在慢慢移动,转弯,掉头,最后停在了离顾沉舟的车子几米远的地方。顾沉舟盖上锅盖,锅里的羊肉在汤汁中咕噜咕噜地熬煮着,他透过车窗,看贺海楼正挽起袖子,从房车里一件一件往外搬东西。搬出摇椅,吊床,烧烤架这些露营最常见的物品时顾沉舟不觉得有什么,搬出吉他,键盘,架子鼓的时候也尚在顾沉舟的意料之中,但当他只是揭开锅盖撒了一把葱花的功夫,再抬头就看到外面的空地上出现一个多功能棋牌桌时,还是露出了一个不怎么淡定的表情。
不久之前顾沉舟的领地还只是自己房车外的一小片空地,等他端着饭菜出来后,经过贺海楼的一番调整布置,二人的领地扩大了好几倍,甚至连吃喝玩乐的区域都清晰地划分出来。看着眼前的一切,顾沉舟的心中冒出一个不太合适的念头——除了没有顶,这里几乎算得上是一个小家了。
“怎么样?”贺海楼笑眯眯地迎上去和顾沉舟一起摆好饭菜碗筷,“这下真成邻居了。好邻居,往后的一日三餐就麻烦你了!”他说着就要给顾沉舟转一笔相当不菲的伙食费。
顾沉舟出声制止:“这种地方最不需要的就是钱。”他盛好一碗米饭递给贺海楼,“吃饭吧,我厨艺很一般,你也许吃不惯。”
“我的房车没开过火,只有五箱泡面。”贺海楼无所谓道,言下之意是和泡面比起来,没有什么是不好吃的,更何况,他尝了一口小砂锅里的羊肉,味道非常家常适口,加之草原上的鲜羊肉品质极佳,做得不好吃才难。正吃着,他感觉自己的裤腿被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难不成顾沉舟喜欢玩这种餐桌下动脚的情趣?还真是够闷骚的,从面上的表情一点都看不出来嘛!
“你还挺……”贺海楼笑着低头看去,哪里是人闷骚的情趣,分明是早上来过的小羊在啃他的裤腿!
“卧槽!”嘴里的羊肉还没咽下去呢,这是同类来寻仇了?贺海楼怀着一点惊悚一点愧疚一点好奇一点无奈的复杂心情动腿和小羊较量,较量的结果是顾沉舟伸手招呼一下,小羊就乖乖松开嘴,转而去蹭顾沉舟了。
目睹了一切的贺海楼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还说和它不熟?”
顾沉舟淡淡笑,又挠了一下小羊的下巴,小羊咩咩叫了几声后就蹦蹦跳跳地吃草去了。
“你真像动画片里的公主。”贺海楼调侃一句,“森林里的小动物都喜欢你什么的。”
“那你就是森林里的巫婆。”顾沉舟回道,“小动物都害怕你什么的。”
晌午的草原太阳浓烈而微风静默,两个人坐在凉棚下吃了一顿漫长的午饭。原本没有午睡习惯的两个人后来都有点乏了,各自占据一个吊椅,摇摇晃晃地眯了半个下午,再醒来时太阳已经又转过一个角度。
下午如计划中徒步。在草原上徒步其实趣味性并不足,路之所及都是一模一样的风景,走得久了难免让人产生虚无和迷茫之感。前半程两个人还能一直聊天说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贺海楼开始沉默不语,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沉舟发现原本走在自己身边,后来稍稍落后自己几步的贺海楼不见了!
回头看是无边际的草,往前看依旧是无边际的草,贺海楼能跑到哪里去呢?
“贺海楼?”顾沉舟试探性地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后开始边往回走边用登山杖扫过周围一圈的绿草。
“贺海楼?”
“贺海楼?”
“贺……”
走回去几十米远的时候,顾沉舟扫到了贺海楼的脚,接着看到贺海楼侧躺在地上,身体微微蜷缩,枕着自己的胳膊正端详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贺海楼慢悠悠地抬起一只手,动作很慢地弯曲四指招呼顾沉舟一起躺下。
顾沉舟走上前,半蹲在贺海楼身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几米远的草丛里居然有一窝小猫,更准确来说是一窝刚刚出生的猫科动物,至于究竟是无害的小猫还是能吃人的大猫……顾沉舟自然希望是前者。
“你觉得是什么?”贺海楼抬眼,对上顾沉舟正低头向他看过来的视线。
“我不知道是什么,希望不是豹子。”顾沉舟的声音难得有点紧张。
“我觉得就是豹子。”贺海楼的声音压得很低,“并且,它们的妈妈一定就在附近,一只强悍,凶恶,保护欲和攻击性都处于巅峰状态的成年母豹子。你说……”
“别动。”顾沉舟趴下,同时伸手按在贺海楼的肩膀上,用眼神示意对方。
贺海楼立刻噤了声,连呼吸都屏住了——他察觉到有东西正在靠近。
豹子的脚步很轻很沉稳地踩在草地上,缓缓逼近。二人虽然看不到,但属于掠食者的强大气场正如乌云一般压迫而来。
贺海楼保持着侧躺的姿势,顾沉舟静静趴伏在他的旁边,两个人几乎是面贴着面的,但谁都没有一丝呼吸泄出,只有两双神情紧张的眼睛你盯着我,我盯着你。
豹子走近了,小豹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其中最调皮的那一只从兄弟姐妹堆中钻出来,一跌一撞朝妈妈走去。母豹子一爪子把小豹子拍翻在地,用舌头替它舔舐毛发。这一切就发生在距离二人几米外的地方,甚至连母豹子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顾沉舟看着近在咫尺的贺海楼,此时此刻唯一能给他一点安慰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位和他处于同一境地的同伴了,如果一会儿母豹子真的发起威来,他和贺海楼两个人合力或许还是有胜算的。
顾沉舟这样想着,内心稍微放松了一点,他看向贺海楼的眼睛,发现对方似乎也跟他一样,没那么紧张了,眼里甚至还带有意味不明的一些笑意。是对自己的战斗力很自信嘛?顾沉舟想。与此同时那笑意越来越模糊了——贺海楼的面孔靠他更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两个人本就只隔眉睫,这下已是近无可近,贺海楼的嘴唇准确无误地贴在了顾沉舟的唇上。原来他眼里的笑意是这个意思,顾沉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在随时有可能被豹子当成盘中餐的时候,对方居然还有心思做这种事?
很快微微凉的触感出现在贺海楼的唇上,顾沉舟居然伸出舌头舔了他?贺海楼顿时兴奋起来,什么豹子老虎的,都被抛在脑后,他作势就要再追上去把顾沉舟压在身下,下一秒却被对方伸手毫不留情地掰住下巴。顾沉舟力道不小,卡得贺海楼的脑袋一动不能动,接着舌头换成了牙齿,他狠狠咬了一口贺海楼,又在对方疼得抽气时重新吻住,将贺海楼的声音堵回嘴巴里。
地球上一等一的捕猎者就在身后蠢蠢欲动,二人躲藏在没过背脊的草丛中,互不谦让地抢夺对方的呼吸。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当意识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嗅觉里再次涌进青草的气味时,顾沉舟撑了一把,从贺海楼身侧起来,坐到一边的草地里看叼着幼崽已经远去的母豹子,风吹起绿波,豹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草原上,大度地留给误闯其领地的人类“我近距离见过豹子”的谈资。
贺海楼翻过身,呈大字型仰躺着,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嘴角湿润的水渍像露珠,衬得他也仿佛晶莹。很久之后,他懒懒地朝顾沉舟伸出手,后者盯着他看了几眼,伸手拉他起来,二人原路返回,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带着白天惊险的奇遇,晚上贺海楼坐在月光下唱了几首颇为野性的摇滚,先是电吉他,又是架子鼓,低醇的快节奏如一杯颜色鲜艳的烈酒,教人的灵魂在低温慢烤下震颤,发热,最终沸腾。
顾沉舟又一次窝在懒人沙发里,又一次拿着冰啤酒,欣赏歌手为他独家演奏的夜晚歌会。月色中低声歌唱的贺海楼有一种和白天全然不同的魅力,顾沉舟想起白天的豹子,此时的贺海楼好像也化身成一只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大猫,自如,懒散,最后是性感。继而顾沉舟想起白天最惊险时刻两个人不要命似的吻,他喝下一口冰凉的啤酒,味道很不错,不是吗?
9.
草原上的生活漫长,悠闲,一成不变。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刻,时间仿佛被丢进机器里碾压拉伸后铺开成另一片草原,人从旧的一天到新的一天,不过是骑着马从草原的这头到山林的那头。
贺海楼的作息顺利调成与顾沉舟同步,早上六点起,晚上十一点就打着哈欠结束一天。两个人每天的行程都差不多,骑马,徒步,捡蘑菇,去集市上采购物资,和牛,羊,马,鹿交朋友,至于惊魂一瞥的豹子一家,倒是幸运地没有再打过照面。
雨天的时候二人也过得并不无聊,或是看一部长电影,或是打一整天游戏。有几次桑吉和同伴正好上门,四个人凑一桌麻将,玩几种桌游,赌注不过就是俯卧撑之类的体罚。贺海楼有时候会对着顾沉舟耍赖,顾沉舟像四个人里唯一的大人,每次都不拆穿,由着贺海楼搞小动作。
“顾哥,贺哥,你们以前真的不认识吗?”桑吉看看两个人,又看看两个人共同的生活区域,不禁发问,“我感觉你俩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啊。”
“有吗?”顾沉舟淡淡回答。
“是吗?”贺海楼扔出一张牌,朝顾沉舟眨眼笑笑,“我也有这个感觉!”
傍晚的大雨降得很突然,游戏正打到关键的节点,一阵闷雷炸响,雨幕遮天降下,正沉浸在游戏里的两个人第一反应是游戏的音画太逼真了!随后意识到是现实世界的大雨,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从沙发上弹起,忙忙碌碌地拯救露天下的家具电器。等收拾完,两个人也基本从头到尾都被淋透了。
“反正已经这样了。”贺海楼看着湿漉漉的顾沉舟,提议道,“走吧!去骑马!”他在大雨中笑得可爱动人,顾沉舟无法拒绝。
一对马。一对人。乌云。惊雷。暴雨。湿草。泥泞。
关于大草原的记忆由此又添上潮湿清新的一笔。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鸟语花香。顾沉舟早起,听见贺海楼的房车内也有声音,便过去敲响车门——贺海楼的房车是侧体可以完全打开的车型,昨晚大部分东西都被一股脑堆了进去。
“起了吗?”顾沉舟站在门外轻声问。
车里有开门,关门声响起,紧接着是脚步声趿拉着靠近,推拉式车门被从内部打开。
“你……”顾沉舟只说了一个字,后面的话就被卡回去——门口出现的是贺海楼湿淋淋的裸体,且由于房车的高度,入眼便是贺海楼的腰部……
“早啊。”贺海楼边擦头发边打招呼,不仅不觉得有丝毫羞耻,还变本加厉地往前再走一步。
“早啊。”顾沉舟只在最开始本能地闪避了一下后,就正面迎上贺海楼赤裸裸的身体,他一脚踩上踏步台阶,走进房车内,将贺海楼朝后逼退了一步,但也仅仅是一步了,当他继续朝前走近时,贺海楼定定地站住,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是挨着的。
“我过来拿锅。”顾沉舟扫视一圈,在贺海楼身后的储物柜上看到了昨晚拿进来的锅碗瓢盆。
“哦。早上吃什么?”贺海楼挡在柜子前,语气轻佻暧昧。
顾沉舟往前倾身,与贺海楼胸膛贴着胸膛,肩膀挨着肩膀,伸手到贺海楼背后,够到了锅子:“喝粥。”他退开一步,眼神在贺海楼开满笑容的脸上扫过一眼,然后转身走开,下车。贺海楼站在原地得逞地笑着。而当顾沉舟踏到最后一层台阶时,出乎贺海楼意料的是,顾沉舟重新回头,探进半个身体,用一种评判意味很浓的眼神向上,又向下,把贺海楼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而后淡淡笑道:“身材挺不错的,直接出来搬东西吧,会很赏心悦目。”
“……”自己这是想调戏顾沉舟,反被顾沉舟调戏了?贺海楼一边郁闷,一边乖乖穿好衣服。
桑吉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贺海楼勤勤恳恳往外搬东西,车窗内的顾沉舟则抱着胳膊等水开。他今天过来是接顾沉舟和贺海楼去参加他的升学宴的,这个夏天他认识了不少来到伊什维什度假的游客,但邀请去参加这次宴会的,也就只有顾贺二人,他从内心深处已经把二人当成了朋友,尽管他知道在对方心中他或许只是个小屁孩。
宴席就在桑吉家的草场上举办,大家全都席地而坐,面前的小桌上摆满好酒好肉好菜。草原人民没有客套,不用谦让,无需靠谁带动气氛,歌声和舞蹈比宴席更早开场,所有受邀而来的人都带着十成十的喜悦和祝福来为桑吉庆祝。顾沉舟和贺海楼融入其中,很快就和桑吉的亲朋好友一起划拳吃酒,几个牧民高兴之余包下了二人这辈子所有的牛羊肉供应。至于后来回程,打包保鲜好的羊肉比顾沉舟还要先一步到达京城家中,以及往后的每一年他都按时收到来自草原的包裹,就是后话了。
宴会进行到后半程的时候,桑吉的表哥张罗一群年轻人去镇上的酒吧再玩一轮,开的是他平时接送旅游团的大巴车。车子摇摇晃晃到酒吧门口,一群人蜂拥而下。
酒吧的舞台上,一位留着披肩发,身材胖胖的男生正在演唱自己创作的草原民谣,见桑吉一行人进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朝桑吉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转头和乐队的其他成员说了什么,几人了然,一段神秘的鼓点前奏过后,乐队开始演凑DJ版的《好日子》。刚进门时还有点局促的众人瞬时破功大笑,把桑吉围在中间,对着少年又唱又跳。
过去的顾沉舟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地方,乘坐一辆大巴车来到小镇酒吧,和一群陌生人一起唱重金属风格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当然他尽量不怎么出声,以免被别人发现他跑调的事。
一二十人玩闹了几首歌后也乏了,悠扬淡然的草原民谣重新接班,大家各自落座,喝酒的喝酒,玩牌的玩牌。作为全场唯二的两个外地游客,顾沉舟和贺海楼却完全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他们自己没有,在场的人似乎也都不把他们当作外人。草原上就是这样,尤其在歌舞酒水的催化下,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总是很亲,很近,很真,没有任何的阴谋算计,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草原上的风吹过,人在城市中披戴着的所有面具都被涤荡干净,只剩下人原原本本的样子,真切,热烈,可爱,而善良。
大家无数次共同举杯,无数次互相祝福,无数次彼此拥抱。在这里,大家都是朋友,大家永远是朋友。
夜幕降临。天空很清澈,很低矮,明亮的星星几乎就挂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顾沉舟和贺海楼顺着酒吧墙外的梯子爬到屋顶,像过去这些日子的每一天晚上一样,一起晒从缺到满的月亮。转眼间他们已在草原上一起生活了一个月,不算室友,胜似室友,不是朋友,胜似朋友。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他们就要返程归京了,此时此刻,屋顶下歌声酒声不断,但他们心里都有一种曲终人散的滋味。在这里发生的事,经历的生活,认识的人,是今生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在草原上的夏天很快乐,但这样的快乐注定无法带走,只能留在回忆里,当几天之后他们的车子驶出伊什维什,被铺展的时间重新从草原的四面八方聚拢成线,他们往前走,而回忆向后退,直到有一天彻底消失在看不见的尽头。
今夜的顾沉舟很懒散,很漫不经心,很像贺海楼。他懒洋洋地半躺在屋顶上,手中拿一杯马奶酒,眼神飘忽不定,像极了第一次见到贺海楼时,对方在毡房里的样子。而今夜的贺海楼也一反常态地盘腿端坐着,看向漆黑幽深的深夜草原,看不出一丝情绪,猜不透他的心思。或许在不知不觉间,在每一碗饭,每一口水,每一杯酒,每一首歌,每一个清晨傍晚的朝夕交织中,他们都渐渐向对方靠拢了很多。
“这段时间,我很开心。”顾沉舟率先开口,继而伸手轻轻拨弄贺海楼后脑勺的头发。
贺海楼走出沉思,回头,朝顾沉舟露出一个他标志性的英俊笑容。
顾沉舟也笑了,朝贺海楼露出他标志性的一对酒窝。他坐起来,迎上贺海楼向他倾斜的身体。
亲吻,是他们共同决定留给对方的最终记忆。
10.
回程的那天是个和来时一样的好天气。比以往更早起床,二人最后一次骑马到山林,最后一次给马儿洗澡,最后一次躺在露水深浓的草地里让温暖的太阳洒满身体。昂萨尔非常通人性,似乎明白即将到来的告别,依依不舍地和他们蹭脑袋,咪咪则挤在一边蹭昂萨尔的脑袋。
回到营地,桑吉一家都来送行,连那只软绵绵的小羊也来了,和一开始相比,它长大了不少,却还是喜欢啃贺海楼的裤腿。顾沉舟蹲下去挠一挠小羊的下巴,拜托桑吉的家人不要吃掉它。
桑吉提议:“顾哥,你给它起个名字吧,羊一旦有了名字,就不再是食物,我们会善待它的。”
贺海楼在一旁接电话,顾沉舟回头看了一眼,半开玩笑地对桑吉说:“那就叫它海楼吧。”
一切收拾完毕,两辆房车先后驶出,透过后视镜,顾沉舟最后又看了一眼青青营地,偌大的一块空地又恢复到来时干净又安静的样子,一阵和风吹过,带走了他们在此生活过的最后一丝气息。
离开伊什维什村,车子驶上国道,宽阔笔直的青灰色道路将指引他们回到来时的地方。
开始返程了,顾沉舟终于打开京城里常用的那部手机,才刚刚开机没多久,就接到了意料当中的那通电话。
“怎么,你终于终于要回来了?”电话里响起卫祥锦的声音。
“是要回去了,准备为我接风洗尘吧!”
“那还用说?国色天香的位置已经定好了,五天后要不要找几十个群众演员拉横幅欢迎你啊?”
“那你就等着上新闻吧,卫大少。”
“不怕不怕,我也算舍命陪顾少喽!”玩笑开到一半,卫祥锦想起什么,“对了,说到这个,你也确实该回来了,再不回来,京城可就要变天了。”
“你是指什么?”顾沉舟回话的同时有点分心,贺海楼的车子就跟在后面不远处,几声颇有节奏感的鸣笛响起,顾沉舟不用看也知道此时此刻对方脸上正带着怎样的笑容,他回以同样节奏的几声鸣笛,才把心思又拉回电话里。
“什么声音?那地方的司机这么野蛮吗?”卫祥锦吐槽了一句,才开始说正事,“这次换届,贺家很有可能要再往上爬一爬,贺南山把他外甥都从国外弄回来了,我听说,那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要是再不回来,这京城第一大少的位置,指不定是不是改姓贺呢。”
“是吗?”顾沉舟淡淡笑,“贺家想更进一步,也不算什么新鲜事,这些年大家都看得出来。不过你说贺南山的外甥?他叫什么名字?”
贺海楼的车缓缓逼近,从左后方超上来,两辆车子并驾齐驱的短暂瞬间,顾沉舟向左看去,贺海楼也正向右看来。
四目相视一笑的瞬间,顾沉舟听到电话里卫祥锦的声音,“贺海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