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同人-在P城最后一次捡到的空投是人间的太阳(连载中)
简介
恋爱吧!特种兵
作者的话
灵感来源于作家大头马的短篇小说《和平精英》(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国王的游戏》);基础架构源自游戏《和平精英》,另有本人的诸多私设。
1.
今天出门我遇上了一匹马。红棕色的布拉班特马。它的长脸被一道黑色的纹路从中间一劈为二,跟画了条三八线似的,显得左脸和右脸关系不怎么好。不像我的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是浑然一体、相辅相成的完美。前段时间P城、Y城、G港联合举办选美大赛,我毫无疑问以压倒性优势得到第二名,为什么是第二名?因为我当第二没有人敢当第一。
说回马的事情。在此之前先说回三八线的事情。听军事基地一位黑车司机说,最近战事频发跟朝鲜半岛局势不无关系。
现在再说回马的事情。
我最终没有骑马,而是照旧开了我的流光玫瑰金搭配800伏技术和3个300千瓦永磁电机最高时速290公里的玛莎拉蒂GranCabrio纯电敞篷跑车去了P城。
老实说敞篷跑车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原因显而易见,容易吃子弹。开着它去任何地方相当于拿着喇叭高喊这里有一个手上没有武器长得很帅的富二代经过,大家快来把他爆头瓜分他的装备吧。
说富二代其实有失严谨,因为我是如假包换的富一代。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参加战争以来我亲手亲身打拼出来的,丝毫没有依靠祖上的力量,更何况我的祖上据我所知除了一位年近古稀的舅舅外并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而舅舅显然无法在战争里为我提供任何有用的帮助。除非我死后,他可以为我收尸。但他无法继承我的遗产,因为参战前我们签署过协议,在海岛获得的一切财富在我们战死后都将收归国有,也就是说我死后我的舅舅并不能开走我的流光玫瑰金搭配800伏技术和3个300千瓦永磁电机最高时速290公里的玛莎拉蒂GranCabrio纯电敞篷跑车。
这也是我今天出门虽然遇上了一匹马但依旧开了车的缘故,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发挥它的作用,趁活着多享受,及时行乐什么的。但我也不是完全不顾性命。过去的一年我走遍海岛的每一个角落,收集了六百多个三级头盔,每次开车都会戴两个,也就是说我头上戴着六级头盔,即便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枪也无法将我爆头。也因此我在海岛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外号:双盔男。
当双盔男并无任何坏处,既能开跑车又能保性命。除了有一点闷——两个金属头盔摞起来戴久了当然容易缺氧,缺氧后我常常出现幻觉。那些幻觉起初模糊、不连贯,大多是一些作战场景的闪现,转瞬即逝。不过近来幻觉越来越频繁了,也越来越清晰持久,严重影响我的日常生活。明明我刚才还在集装箱上和一个穿吉利服拿喷子的傻逼正面互刚,一声枪响后G港突然变成了热带雨林里的一个木头小屋,门关着,我正趴在地上打肾上腺素,针头刺入静脉的瞬间我失去了意识,等再次清醒过来时就到了P城的一个酒吧,酒保把我摇醒,让我把上个星期欠的酒钱先还上。
谁他妈欠你酒钱了,老子有的是钱。
我晕晕乎乎地离开这个全是男人的酒吧。我一直怀疑这应该是一间gay吧,男人们看我的眼神始终不太清白,这也情有可原,毕竟我是选美大赛第二名。不过他们也只是眼神不清白而已,没有人做过进一步的举动。我也同样如此,尽管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入我的眼,但我从来没有找他们搭过讪,细想起来也是奇怪,参加演习这么久以来,我竟然一次炮都没打过。
不过当务之急不是打炮的事情,而是幻觉。我晕晕乎乎地离开酒吧,开上我的流光玫瑰金搭配800伏技术和3个300千瓦永磁电机最高时速290公里的玛莎拉蒂GranCabrio纯电敞篷跑车,期间撞了两棵树三个人,莫名其妙多了三条战绩,但我没有下车检查他们的装备——连背包都没有的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
过桥的时候幻觉又开始了。这次我正趴在桥上,一口气击毙12个人,用的是SVD狙击枪,苏联货,我喜欢叫它老家的名字:Снайперская Винтовка Драгунова,读起来极具节奏感,像有一匹马在舌头上跑。很多人嫌它太过时,但我向来爱不释手,没别的,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得心应手的感觉,我上辈子是个毛子也说不定。
我极力保持清醒,过桥后在加油站买了一包烟,只剩红塔山了,难抽得要命,真想把加油站点了。
好在今天天气不错,一路上风吹得人很舒服,幻觉渐渐消失了。我打开车载电台收听今日新闻,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明天放假半天,坏消息是假后增加演习难度。我就知道,一放假准没好事,但放假是好事。
这时一个穿超短裙的寸头女人站在路边给了我一枪,打在我的六级盔上,我毫发无伤。我没有心情下车和她对决,只让她听了我的流光玫瑰金搭配800伏技术和3个300千瓦永磁电机最高时速290公里的玛莎拉蒂GranCabrio纯电敞篷跑车美妙的喇叭声,就扬长而去。
我不想再和路上的人有正面冲突,只好拐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跑车底盘被碎石子蹭了几下,我心疼坏了。飞跃三个山包后我把车停在防空洞旁的小坑里,用杂草盖住爱车,走进洞后的一个石屋。
跨过客厅里一堆堆颜色鲜艳的衣服,我走进卧室,瑞克正盘腿坐在床上打游戏,见我进来也没什么表示。我瞥了一眼他的手机,还是那个小红帽打大灰狼的游戏,几个月了都没通关。
“我最近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在这么下去我迟早死在战场上。”我靠在门口对他说。
“人上战场,就是要死的。”瑞克今天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貂皮大衣,头发一半烫成卷,一半剃光,跟那匹布拉班特马似的,左右脸关系紧张。他腾出手扔给我一罐饮料,蓝色易拉罐,气不足,忒甜,跟刷牙水并无二致,俗称百事可乐,乐个屁。
“有没有红罐的。”我问。
“凉茶啊,早就停产了。”
“那算了。”我拉开椅子坐下,“我的幻觉到底有没有办法治,你这有什么药没,我听人说上次你从空投里捡了不止一种新药。”
“你听谁说的。”瑞克问。
“水城那个卖游泳圈的姑娘。”
“操,二号这傻逼真够呆的。”瑞克的游戏输掉了,小红帽被大灰狼关进了笼子里,他撩一撩自己的卷发,放下手机抬头看我,“这你也信?她昨天还说海岛上有马呢。”
“但最近海岛上确实有马,我今天早上还看见了,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瑞克大笑:“说说你的幻觉里都有什么。”
“一些我没有参加过的战斗,乱七八糟的。”
“你怎么确定你没参加过?”
“废话,什么仗打过什么仗没打过我能不知道?在海岛上的就算了,蜘蛛比我头还大的热带雨林、干得要死的沙漠什么的我去都没去过不是幻觉是什么?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我最近确认过了,咱海岛上没有那些人。”
“什么人?”
“最常看见的是一个男人,小白脸。”我回答。
瑞克乐了:“梦中情人吧,我早看出来你小子不怎么直,老往gay吧跑。”
“那儿真是gay吧啊?”我拿起桌上的尖叫鸡玩,鸡叫响彻小屋,“我说那帮男的每次都冲我抛媚眼呢。”
瑞克站起身从靠墙的柜子里拿了一个牛皮纸包递给我:“你这个吧,叫战争创伤后遗症,这几个月好多人得,都像你一样神神叨叨的,一会儿说有马,一会儿说能坐电梯上天,靶场倒卖子弹那孙子你认识吧,他非说最近岛上有三米高的僵尸。”
“可是真的有马。”我掂量着药包,“你还说没好药呢,这是什么?”
瑞克摇摇头:“老实跟你说,这种病根本没得治,别说现在战事这么紧张,就是有朝一日战争结束世界和平了,也不见得能治好。这药你拿回去用砂锅熬,熬好了一天喝三顿,没别的,就是让你睡好点。”
从瑞克的小屋出来,我的车不见了。我的流光玫瑰金搭配800伏技术和3个300千瓦永磁电机最高时速290公里的玛莎拉蒂GranCabrio纯电敞篷跑车被不知道哪个孙子开走了,杂草边还扔着这货的自行车。这已经是我这个月第三次丢车了,好在明天放假,我有足够的时间找回它。
这时我又看到了那匹马,红棕色的布拉班特马,脸上一道黑色的三八线。它在草地里吃草,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见我过去,它竟主动弯下前蹄作趴伏状,邀请我骑上它的背。
太阳渐渐西沉,火红色的云彩蜂蜜似的在天上黏糊糊地流淌。我骑在马背上,幻觉又开始了。这次我变成了一个牛仔,骑马走在沙漠中央,从腰间的皮革枪托里拔出一把沙漠之鹰朝对面的人射击,四枪毙命。我下马拿走了他的AK和两颗手榴弹。再接着空袭发生了,我下马躲进一片仙人掌后,马呆呆地站着,随后被炸弹击中,鲜红的血像今日的晚霞。
我疲惫地挣脱幻觉,骑着马走到海边。根据气味、声音和直觉,当然主要是直觉判断,周围有了越来越多的敌人。我骑在马背上并非明智之举,和开着跑车在P城招摇过市一个道理,非常容易吃枪子,但我偏偏有足够的自信我不会死,因为我一次也没死过不是吗,如果我死过的话,早就死了。
闷闷的枪声在不远处响起,装了消音器、4倍镜的98k,枪手在我西南15度1280米处,这根据枪声很容易判断。
我依旧骑在马上。
枪声再次响起。
我张开双手,让海风将我包围。
太阳发出橘色的光芒,轻飘飘地浮在海面上。
一把AUG连发四枪,没有消音器、没有枪托也没有弹匣。从枪声的凌散程度可知枪手那可怜的作战经验。最近海岛上确实来了很多新兵蛋子,也不知道上头那帮人每年夏天是从哪儿招募的这些童子军,没礼貌、声音大、枪法还烂得一批。
胯下的马动了动,右前蹄在沙子上磨来磨去,那是马着急的表现。
我想它可能比我先察觉到了某些危险,动物向来比人更有灵性。我从马上下来,拍拍它紧实的屁股,还它自由。
我自己则趴在一块石头后架好了枪,打开八倍镜看日落。那颗黄中透红的硕大宝石顿时变成了我的全世界,它摇摇晃晃的,吸足了大海的水汽,像要融化了一样,脆弱柔软。我很难相信就是它给世间带来了生命。
身后几百米处正在发生规模不小的枪战,野牛冲锋枪那手风琴一样动听的声音深得我心,我默默为枪手祈祷希望他或者是她,或者是它(说不定现在这世道马也能开枪谁知道呢)能在对面MG3的无情攻击下赢得一场胜利。
激战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我的四周重回了安静,除了海浪翻滚的声音。我的太阳已经沉入海中接近一半,看着它渐渐消失,我的内心突然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认为那或许就是瑞克说的悲伤,他喝醉后总是说日落时他感到悲伤,我问他悲伤是什么,他答就是一种不幸福的感觉,我又问他什么幸福是什么,他答就是一种不用悲伤的感觉。我说你喝醉了,睡吧。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这种悲伤,这种不幸福的感觉。
我给我的Снайперская Винтовка Драгунова装上子弹,瞄准太阳的最中心。我打算杀死西沉的太阳,这样它就不会走,就像我杀死的每一个敌人一样,变成一滩艳丽的红色。
扳机扣到一半,镜头里出现了别的东西,从太阳和海面交融的地方缓缓变大,向我靠近。
那是一艘船,一艘比我的流光玫瑰金玛莎拉蒂威风,也比我的红色布拉班特马英俊的快艇滑翔在大海和太阳之间,变成了我目之所及之处新的全世界。
随着船的靠近我看清了开船之人的容貌。灰黑色的短寸,白白净净的皮肤,柔和流畅的面部线条以及那双淡粉色的薄唇。
巨大的震惊如一发7.62毫米的黄金子弹击中我的大脑。
我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眼前这个从太阳里开船驶来的男人曾无数次出现在我光怪陆离的幻觉里,而我确定此刻的自己是清醒的。
他破开白色的浪花将船停在了岸边,八倍镜下他的睫毛似乎在我的脸上刷过,他的枪口抵住我的心脏。一种不是悲伤也不是幸福的怪异感觉漫过我的身体,使我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顾沉舟。”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在他瞄准我的脑门时我抬起了头,用我的双眼深深地看着他,“我腿麻了,拉我一把。”
2.
太阳已经沉入海底,在被我射杀之前。我没有来得及看它坠海的最后一瞬,因此同样也是瑞克说过的那种比悲伤更悲伤的感情我并没有品味得到。我的注意力、目光、思维,以及作为一名优秀士兵在战场上应有的警觉都被顾沉舟剥夺。他缓缓向我走来。不知为何,他像一本传说中知晓一切的万物之书,我有不知道从哪一次空投里捡来的强烈的预感,他将指引我去任何地方,而我将跟随他去任何地方。
他穿着新兵营里统一配发的灰白色T恤和卡其色牛仔裤,端着一把满配MK14,站到了我的面前,在太阳已经落下而月亮尚未升起的暗夜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枪上满了膛,50发7.62毫米的子弹足以将我从生生世世的生灵册上除去姓名。但我总觉得他不会开枪,如果我的感觉错了,那么我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唯一的遗憾是我还没能找回我的流光玫瑰金搭配800伏技术和3个300千瓦永磁电机最高时速290公里的玛莎拉蒂GranCabrio纯电敞篷跑车。
“下雨天胳膊还疼吗?”他问我。
“什么?”我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傻傻地说。
他收起枪,一屁股坐在我的身边,用手按在我的右肘窝上,又问了一次,“下雨天胳膊还疼吗?”
“唔……疼。”我如实回答。肘窝上的红色胎记会在下雨天剧烈作痛,这是我天生就有的毛病。我从瑞克那里拿过不少特效止疼药,但我的疼痛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还因为严重的药物成瘾而频频头疼,我想幻觉的加深也和这个不无关系。
“吃这个药吧。”他从背包里拿出三个银色纸盒递给我。我打开一盒,里面有两个铝箔板,每板嵌有8个胶囊。这和我吃过的任何一种药都不同——我只见过用彩色塑料瓶子装的白色药片。
“胳膊疼的时候吃一颗,用水吞服。”他说。
“现在就疼。”我抠下一粒放在嘴里。
“现在没下雨。”顾沉舟虽是这样说,但还是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递给我。
“居然是甜的,但有点噎。”我说。以往的药嚼起来都是苦的。
顾沉舟没有理会我对药的鉴赏,他打开我的背包把药和水都放进第二个夹层里,又把第三个夹层原先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瓶都丢出来。
“要扔就扔海里。”我说,“别便宜了敌人。”
他冷笑一声,竟然说我真可爱,说罢把药瓶一一投入海中。
“你说什么呢?”我不慌不忙地从地上起身,我的腿确实麻了,本想扶一下他的腿作为支撑,但他及时伸出手拖了我一把,动作迅速熟练,仿佛我是万岁爷而他是我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什么的。
“你去哪儿了。”我跟他并肩坐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他去哪儿了,而不是问他从哪里来,脱口而出的话有时候就是没有经过太严密的思考。
“黄金岛。”他说。
“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未听过,“那儿也有战争?还是,你去那里挖黄金?”
“所有地方都有战争。”他回答,“只有战争。”
“是啊,只有战争,每一天都是战争,每一天都死很多人。”我看着前方静静涌动的海浪问他,“战争结束后,你想去干什么?”这是人们总是互相询问的事情,很多时候我们就靠谈论这些来度过战争间隙无聊的时光。
“我想和废墟里那个爱给人算命的女孩结婚。”
“我想当模特。”
“我想当个射击教练。”
“操我也能当。”
“谁不能当似的。”
“我想跑出租车。”
“我想当军人。”
“你有病吧,你现在就是军人。”
“我想找个安稳一点的工作。”
“我也想。”
“我也是。”
“我也这打算。”
人们的回答无非就是这些,而我想知道顾沉舟的答案。
“海楼。”顾沉舟转头看着我,而我没有看他,依旧看着夜晚墨色的无边无际的大海。
“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他说。这是我从未听到过的答案,是我从未想到过的答案。
“怎么会啊。”我望着海浪有些走神——顾沉舟来时的船好像不见了。
“赢了就行啊。”我说。
我从入伍的第一天起就被告知我的任务是赢得战争的胜利,胜利之后战争就会结束。怎么不会结束呢?永远又是什么?
“海楼。”顾沉舟又说,“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所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他叫我名字的声音真好听。我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疲惫、迷茫、空虚。这样的感觉让我想起上个月在核电站被人打中肩膀后由于失血过多而引起的晕厥,意识模糊,全身无力。
“顾沉舟,你给我吃的什么药啊?”我累极了,再也支撑不住地向后倒去,倒在了顾沉舟早已等候着的怀里,他的手臂紧紧地环抱着我。他的身体很热,而我的身体越来越冰冷。这样的感觉让我想起半年前在学校的那场战役,西楼二层的阳台,我的肚子吃了一记从对面山顶射出的马格南子弹,我的身体很冷,肚子里流出来的血却很热,就像顾沉舟抱着我时这样,很热,很温暖。
“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所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我听到顾沉舟再次说。我听到我说。
我陷入再也无法抵抗的梦里。梦到了顾沉舟。
梦里的顾沉舟趴在医院的楼顶上,用AWM狙从山坡上下来的敌人。我坐在一边替他数着,十分钟拿下了8个人头。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不顾他的反对独自下楼跑向山坡——我打算和那些人正面交锋,用我最爱的近战枪械维克托冲锋枪。
山坡上的风比楼顶上的和煦很多,太阳也温暖。我站在一块石头上朝顾沉舟挥挥手,我知道他一定在用八倍镜看我,他总是这样。我朝他抛了个飞吻,我想他一定接住了,藏在他的加密箱里。
“我需要专注。”他在耳机里对我说,语气淡淡的,言下之意是我干扰了他的注意力。
我笑一笑,听到他又说:“注意安全。”
我什么也没说,转过身面向随时可能有敌人经过的荒野。有顾沉舟在身后,我还用得着注意我的安全?
迎面驶来一辆满载着四个人的战地越野车。我一枪击中轮胎,车子歪歪扭扭地撞在我前方五米处的树上,四个人跳下车的同时密集的子弹哔哩啪啦地朝我飞来。此刻我的最佳选择是丢一颗烟雾弹作为掩护,但是我没有那样做——烟雾弹会阻碍顾沉舟的视线。我端着枪直接朝从后座下来的一个黄毛射击。他手里的AK杀伤力虽强准头却极差,射速也远不如我手里的冲锋枪。他打死我需要至少连续命中4枪,每枪的间隔2秒,而我打死他需要连续命中6枪,每枪的间隔仅0.4秒——当他还在调整站位时就已经被我打死了。这时同他一起下车的司机也装配好了他的M416,他的枪法还不错,一枪打在我的腰上,另一枪打在我的右腿,所幸我下来前顾沉舟让我穿了他的三级护具,我伤得并不重。第三枪开出前司机被顾沉舟爆了头。这时剩下的两个人也意识到我不是孤军奋战的愣头青,但来不及了,他们已绕过车身完全地暴露在了顾沉舟的狙击枪下。我猜顾沉舟会选副驾的那个黑人,所以我转而朝着后面的短发女人开枪,抱歉,我没有不打女人的美德,反而喜欢看美女倒在我的枪下。
总用时一共7.6秒,战斗结束,四颗人头进帐。
我朝顾沉舟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他在耳机里喊我回去处理伤口。
当我回到学校三层我们的临时据点时,顾沉舟已经准备好了医疗箱。见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他的神色有些不悦,我知道那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所以讨好般地揉一揉他的脸,献上我缠绵的亲吻。
他的气就这样消了,开始仔仔细细地替我处理伤口。他缠绷带的力道很轻,打针也不痛,跟温柔的天使一样。
“我可以吃一片止疼药吗?”我问他。
“再吃就上瘾了。”他驳回了我的请求。
我没有告诉他,也或许是他没有拆穿我,我早对那玩意儿有瘾了,早些年我受过太多的伤,如果不吃药的话会疼死。
“唔……那好吧。”我凑过去亲一亲他的嘴,他回吻了我,然后让我靠着他的肩膀睡一会儿。
他没有脱下防弹衣,肩上硬邦邦的,但我还是靠过去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他始终端着枪,朝向门口,提防一切可能的危险。
3.
我是在噼啪作响的动静里醒过来的,睁眼便看到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我深呼了一口气,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枕在顾沉舟的腿上,他的手轻轻拍我的背。
“几点了。”我翻了个身,脸朝着他的肚子。
“凌晨三点。”他伸手拨了拨我的头发,据我所知那是极其暧昧的动作,常发生在情人之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脸贴着他的肚子,难道就不暧昧吗?
“这是哪里?我们怎么来的?”我问他。
“一个防空洞。我抱你过来的。”
“哪种抱?”
“公主抱。”
我觉得有些丢脸,于是挥开他的手坐了起来。
“别以为凌晨三点就没有敌人,我们得保持警惕。”我在防空洞里绕了一圈,没什么好东西,便从顾沉舟身边拿过我的背包,里面有一盏β灯,是上个星期我在空投箱里捡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我走出防空洞,在模糊的星光中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举起灯,雪花在灯光下飞扑。
海岛终年长夏,我从未见过雪。原来雪既不剔透也不寡淡,而是呈现一种深且厚的白,可以触摸到的冰冷的白。我将手掌朝上,雪花在我的手心堆积起一座小小的富士山。我捧着富士山跑回洞里,但我的体温太高、洞里的柴火也太热,我给顾沉舟看到的只剩下薄薄一层湿漉。
“外面下雪了。”由于兴奋,我的声音十分轻快,情绪也前所未有的高涨。我把顾沉舟从地上拉起来,他起初不愿意动弹,后来还是屈服在我的热情下,跟着我走出了防空洞。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雪。”我拉着顾沉舟站在四周一片寂寥的荒草滩中,张开嘴巴尝雪,一种酥麻麻的甜味像柴火堆里跳跃的火星一样流窜在我的舌尖,像吻一样。我想到了刚才的梦,梦里我和顾沉舟有过不止一次亲吻,他的吻也像这般在我舌尖流窜出酥麻麻的甜味,像雪也像火焰。
“顾沉舟,让我亲一亲你。”我转过头对顾沉舟说。而他正看着我,应该说是注视,他注视着我,用一种无比深情的眼神。接着他闭上了眼,用他的吻传达那种深情。他的嘴唇很冰,很湿润,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近来我的下嘴唇有一块干巴巴的死皮,我多次试图咬掉它,最后咬出了血,血又结成了痂。早知道就从瑞克那里拿一只润唇膏了。似乎是对我游走的神思不太满意,顾沉舟伸出舌头舔了我的那处血痂,然后发出一阵淡淡的笑声,那笑声挠得我心痒,他的吻挠得我牙痒,于是我决定咬他的嘴唇,但他早有准备,在我张嘴的时候轻轻掰住我的下巴,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很软很缠绵。我在沉浸其中的同时泛起一股不悦的情绪:他是否还这样吻过别人,他来的那个地方,黄金岛什么的,也有我这么英俊潇洒貌美如花的男人和他接吻吗?我伸出舌头和他的缠在一起,我喜欢那样的感觉。
“顾沉舟。”我有点喘不过气了,不得不从他的吻里申请一次短暂的假释。
“嗯。”他漫不经心地答应我一声,只给了我两秒钟的休息时间,也就是狙击枪换子弹的一个间隙,便又追着我吻上。他含着我的下嘴唇啾来啾去,像一只没谈过恋爱的亲嘴鱼似的,很雏又很迫切。虽然我也没谈过恋爱。
这次我先伸出了舌头,舔一舔他的下巴,又舔一舔他的嘴唇。他似乎很怕冷,亲了这么久我全身都热透了他的皮肤却还是冰凉凉的,既解我的热,又添我的热。他亲了一下我的舌尖,而后才笑着张开嘴让我的舌头进入。我讨厌他那样笑,仿佛知晓一下,也喜欢他那样笑,仿佛很喜欢我。当然我也是喜欢他的。我非常确定,在他开着船从夕阳下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他。喜欢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但是当它涌现在我的心中时,我便知道那是喜欢。
“带你去个地方。”亲了好一会儿,我腿都有点软了,他才放开我。
“现在?”
“现在。”
他吹了一声口哨,从远处跑来一匹马,白色的卡马里奥马,几乎与雪融为一体,蹄子起落的每一步都跑得高贵而优雅。
他骑在马背上朝我伸出手,我踩住马镫借他的力翻身上马。我坐在他的身后,前胸靠着他的后背。马噔噔噔地慢跑,我们随之颠簸。
马蹄踩在雪上沙沙作响。我把耳朵贴在顾沉舟的背上,他的衣服摩擦我的皮肤,也沙沙作响。透过衣服传来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清晰而有力,我想永远枕着这样的心跳睡觉,我祈祷这颗心脏永远不会被子弹击穿,我祈祷我和顾沉舟可以健全地活到战争结束,被奖励一种平静而安稳的生活,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去草原上牧马吧!
“嗯?这是什么地方?”马儿带着我们走出荒原后我才发现周围的环境有些陌生,高大的针叶树整齐排列在路边,山下零散坐落着几个蓝色屋顶的小木屋,更远处隐约可见一个房屋密集的小镇,小镇中央似乎有一块幽蓝色的大镜子,倒映着星星模糊的光斑。
顾沉舟没有回答,依旧驭马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我卸下狙击枪上的八倍镜观察四周,尽管大部分建筑物都掩藏在黑暗里,但我确信这里不是我生活的海岛,我来海岛这么多年,上山下海攻楼堵桥,大大小小的战役参加过几千场,别说是一个镇子或者一栋楼,就是哪棵草和哪枝花有奸情我都心知肚明。
“这里是爱情小镇。”马停在小镇外的树下吃草,顾沉舟拍一拍我的腿,让我下马。
“什么爱情小镇,海岛上哪有这地方?”我这才注意到之前看到的被包围在小镇中央的幽蓝色镜子是一块光滑的冰面。
顾沉舟摸一摸马的头,低声与之说了什么,然后牵着我的手一起往镇子里走。
等等,就算这里叫爱情小镇,走路也用不着拉手吧?这要是让P城gay吧里的那些男人看到,我以后再去不得被他们的秋波淹死。
“顾沉舟,你说的那个黄金岛是个什么样地方啊?”我问。
“鸟不拉屎的地方。”顾沉舟说,“你想的话过几天带你去看看,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你应该不会喜欢。不过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转头看我一眼。
“我只是好奇你们那地方的规矩是人和人走路要拉着手吗?”我虽是这么问的,但并没有松开他的手。
顾沉舟笑了起来:“嗯,我们那地方的人还见了面就互相接吻。”
这个我当然是不相信的,不可能存在这么奔放的地方,再说刚才我们的吻分明是出于某种感情,我想那应该便是一见钟情。
“我只是觉得,以前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过。”顾沉舟握紧了我的手说。
“以前吗?”我没有来得及问清楚,身后传来一阵枪声,沉闷而饱满——喷子声。
我迅速拉着顾沉舟躲在矮墙后面。“我就说即使凌晨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边说边配好枪,把枪口架在墙头上,透过激光瞄准镜观察四周。顾沉舟靠墙坐在地下,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玩,看起来丝毫没有起来战斗的打算。我偏头瞟了他一眼,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危机上。但很快我便发现这场危机根本算不上危机,我从瞄准镜里看到五米开外一个戴着摩托车头盔身穿绿色旗袍的男人正在机械地重复蹲下、卧倒、起立的动作,时不时朝着前面开上一枪,顾沉舟的白马受惊跳起,绕到树后面呼哧呼哧地表达不满。
“你说那个人在干什么?”我收起枪,和顾沉舟并肩坐到地下。
“做他该做的事。”顾沉舟重复着把匕首插进地面再拔出的动作,无聊程度和不远处的那个男人有的一拼。
“该做的事?大晚上不睡觉练蹲起?”我压低声音问。
顾沉舟却丝毫没有提防的架势,说话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才刚来罢了,和过去的我们一样。你以前还喜欢一直绕着房子转圈呢。”
我怕惊动到那个男人,倒不是打不过,只是大晚上的不想那么麻烦,便赶紧伸手去捂顾沉舟的嘴。他倒好,趁机抓住我的手亲了几口,然后把我拉过去,让我抱着他。我的手放在他的腰上,挠了挠,他没有躲,只是笑着和我抱得更紧了。
“不要管别人了,他对我们造不成伤害。”他看了看天色,说太阳就快出来了。
“这里不是看日出的好地方。”我说。
“你想看日出?”他问我。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看着太阳出来。”
“是吗?你以前没有这个习惯。”他拉我起来,“那去屋顶上看吧。”
他又说以前,而我无意再追问。我向来信奉及时行乐,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和他在一起无比开心,比开心更快乐,比快乐更安逸,比安逸更满足,而在满足之外或许还有一些期盼,期盼现在可以延续到以后,战争结束以后,以及以后的以后。
我们来到一幢蓝色木屋前,敲了敲门,没有人在,便推门进去,默契地一人搜寻一间房,确定没有危险后又一起上了二楼的阳台,打开阳台门踩着门框和栏杆攀上屋顶,面朝东方坐着。
“这样的日出我们经历过很多次。”顾沉舟说话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些惆怅。他在脚边的积雪上写写画画,我凑过去一看,写的是我和他的名字。
“太阳出来后我带你去航天基地。”他说,“航天雕像正下方从左往右数第四块石板下有一块紫色的芯片,你要收好。”
我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答应下来。
“然后去恐龙乐园,从那里去山谷,落地后直接去鲁冰花海,挖开东北角紫色的花束群拿黄色芯片。”
“哦。”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目光落在远方的山头,太阳从山尖上吐出舌头,真幼稚,比夕阳幼稚很多。我不禁在想昨晚太阳藏进海底之后去做了什么?它是否也和我一样在昨天迎来了自己一见钟情的人,是月亮吗?昨晚月亮似乎没有升起,想必是和太阳约会去了,它们约会时是太阳枕着月亮的腿还是月亮枕着太阳的腿呢?是否也会像顾沉舟摸我的头发一样摸彼此的头发?
“之后我们再去雨林,雨林的芯片藏在哪里只有你知道,我会帮你想起来。”顾沉舟用手指轻轻刮蹭我的脸,我转过头看他,错过了看太阳走出山头的样子,他像昨晚剥夺掉我对夕阳的注意力一样再次剥夺了我对日出的注意力,于是两次太阳我都没有看到,只看到了他,在光明离开和抵达之时。
“想不起来呢?”我冲他笑笑,心不在焉地吻一吻他的嘴角,“什么芯片?很重要吗?”
他低声嗯了一下,回吻了我,然后说:“很重要。”
“你会想起来的,就算这次想不起来,下次、下下次我会继续帮你想起来。”
我笑起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什么芯片吗?”
他大概听出了我的不满,很轻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他来找我是为了我,找到芯片也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事情。
“等你想起来后,就会明白。”他说。
“是吗?”我转过头看到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懒洋洋地坐在树杈上。
“等到了雨林,当你想起了一切的时候也意味着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但你也会想起怎么回到海岛,我会在海岛等你,还在昨天的海边好吗?然后我们一起去拿最后一块芯片。”
“离开?”我重复他的话,“既然要在海岛等我又为什么要离开?如果你走了以后我没有想起来呢?”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话,更不知道他需要我想起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忘记。
“海楼,我知道你现在无法理解这些,但我保证一定会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我依旧不明白,但一想到他要离开就很舍不得,只好先答应下来。
我无暇再顾及太阳,而是靠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抱着我,我也抱着他,像从未分离也永远不会分离那样。我意识到我的心中被爱意和悲伤填满。我非常确定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顾沉舟,没错,不再是喜欢,而是爱,喜欢伴随着快乐,而爱却夹杂着悲伤。太阳明明已经升起了,我却感受到了理应在日落时才会有的悲伤,比悲伤更悲伤的感觉。
顾沉舟低下头吻我,在他的吻里我感受到他也同样爱着我,并因我而悲伤。
我想这样已经很好了,我爱的人也爱着我。
正如昨天见到他时我预感到的那样,他像一本知晓一切的万物之书,指引我去任何地方,而我会追随他去任何地方,任何地方。
4.
天亮以后我们该出发了,但我有太多的不情愿,所以拉着顾沉舟亲了很久。我看得出他对我以及我的亲吻无法使出多大的抵抗力。他像我迷恋着他一样迷恋着我,即使昨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或许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至少他是这么主张的。想到这个我的心中同时泛起两种情绪,一种是得意,一种是不满。得意的是我才第一次见他就像他喜欢我那样喜欢着他,不满在于他既然和我有过所谓的“以前”,又为何只是仅仅像我喜欢他这般喜欢我呢?他为何不比我喜欢他更加喜欢我?如果我也有对所谓“以前”的回忆、记忆什么的,一定比此时此刻要喜欢、爱他一万倍之多,我确信。
但是我并不为此感到生气、失落、难过亦或别的什么,我只是在进行自我剖析。近来我常常剖析自己的内心,剖析的结果是我比过去拥有了更多的情绪和思考,这并不坏,相反这种感受很好、很充实,如果说人真的有灵魂的话,那么我的灵魂正在被填满,与此同时我的生命似乎正在以不同寻常的方式重新生长,而顾沉舟的出现加速并加剧了这一切,比如就在刚刚,和他亲吻的同时我甚至开始思考存在与毁灭之间的关系。或许爱情就是这样,使人变成了哲学家。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们必须得走了。”顾沉舟松开托我脖颈的手,将他的嘴和我的分离,在和我完全拉开距离前他恋恋不舍地亲了亲我的右脸,介于急切和理智之间的呼吸拂在我的耳边。
不等我说什么,他率先站起来跳下了屋顶。我们都知道他的离开必须如此果断,否则就会再次被我拉回去,接吻到太阳再次落下或是我们被空袭击中,丢掉时间或是丢掉性命。我不在乎失去时间和生命,但是顾沉舟显然在乎,那我只好顺着他。
来到冰面上,顾沉舟来来回回地绕圈找着什么,跟做法似的。我只好一个人滑冰玩,这对长期生活在海岛上的我而言是很有趣味性的一项游戏,摆脱了摩擦力的束缚后我的身体轻盈灵活,行走不亚于起舞。
我滑到顾沉舟身边,看他坐在地上捣鼓一个银色的圆球。
“这是什么?”我伸手一碰,银球发出刺眼的光芒,光束在冰面上投射出一个蓝色的通道。这样的随机穿梭点我不是没有见过,有时在战役中会偶尔遇到,遇到了我就会跳进去,被传送到安全区。我至今不知道那玩意儿出现的规律,没想到顾沉舟竟然掌握着如此奥妙的玄机。
我们走进通道,面前的屏幕上开始出现十秒倒计时,顾沉舟输入地点——航天基地,然后握紧了我的手,就好像我们此次是去赴死。
约莫几秒钟后我们被传送到了新的地方——航天基地的大门外。我抬头看里面高耸入云的若干钢铁建筑,楼顶不时有飞机起飞降落。我想以往运送物资的飞机就是从这里起飞的,顾沉舟这是带我来到空投大本营了啊,待会儿我得开一架最好的飞机装满啤酒运到P城,精准地投送到我常去的那间酒吧门口,那帮酒鬼不得高兴死。
但我很快发现事情没有我想象中的美好——越来越多的枪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保守估计这里正在发生十五个人以上的小规模混战。
“注意前方500米的塔楼,敌人经常会守着四楼第二个窗户狙击从大门进来的人。”顾沉舟配好枪,进入大门,径直朝东侧一个堡垒形的小房子走去。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紧随其后。
门口的台阶上一横一竖躺着两具尸体,一具的肚子被打穿,另一具的脑浆则流了一地。看来顾沉舟说的没错,仅仅从大门进来的这一小段路程便是九死一生。
进了房间,地上丢着50发9毫米的子弹,我顺手装进了自己的背包。顾沉舟蹲在地上,开墙角一个银色的密码箱。我走到窗边观察外面的情况:对面的塔楼上没有人,狙击手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离开;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枪声不断,从声音初步判断西北的几支队伍实力均等,对抗有来有回,而东北的战役则是老兵追着菜鸟打,火力碾压之势如排山倒海。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正从两具尸体身上搜刮可以用的物资。我笑一笑,没想到守株真能待到兔。没有丝毫犹豫,我快步走上前打开门,接着后退到屋中更加宽阔的空间,给自己留出进退的余地,同时迅速用维克托冲锋枪连续射击那人的腰部,对方正一门心思调试倍镜,毫无防范。我只用三枪就将其击倒在地,鲜血顺着台阶淌下去,溶进了沙土中。等待了五秒,确定没有他的队友前来相助后,我换了一把匕首直刺入他的心脏。人死透后我也搜了搜他的身:一把P29手枪、一把AK47,几十发子弹、5个医药绷带和一瓶蓝罐饮料,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爱心项链。
“身上连一件像样的防弹衣都没有,装备这么差何必跑来这种地方送死?”我把他的项链拽下来在我的脖子上比划,“好看吗?”
顾沉舟正在专心解密码,闻言转头看我一眼,说了句好看,然后继续开箱子去了。我注意到他把密码扭转了两圈从头来过,显然是和我说话让他半途而废了。我顿时觉得他很可爱——明明可以不回头看我、不搭理我、不和我说话,但是宁可从头来过也要答应我一声好看。我倒觉得一般,更何况我也不喜欢别人的东西,所以把项链又塞回了死人的衣领中。
咔哒一声,箱子开了。我凑到顾沉舟的身边,看见箱子里装满了紫色的矿石,每一块都发出耀眼的光泽。他把矿石一块一块拿出来装进他的三级背包里,最后还剩一块最亮最平滑的,他单独锁进了加密箱,说到时候找个巧匠给我做一条独一无二的爱心项链。
“你怎么这么好?”我笑着拉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像王子对待心爱的公主那样。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一次用深情的眼神看我,那眼神里充满爱、喜欢、期盼,还有担忧。他真是一位忧郁的公主,我在心里想。
“那剩下的呢?”我问道。
“是交给地图守卫者的报酬。”
又是我似懂非懂的事情。我哦了一声,起身回到窗边观察一番,确保安全后随顾沉舟一起从后门离开。
航天雕像在基地正中央,建筑物环绕周围,道路四通八达,想要不动声色地去那里拿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与其被动成为别人的目标,不如主动迎战,这是我和顾沉舟不用商量就能达成的共识。
我们各自注射了一支肾上腺素,灌下三瓶能量饮料,让自己的身体处于最佳状态:兴奋、敏捷、勇敢、不怕死。
穿过一家售卖航天纪念品的商店时,我看中了一架金色的飞机。在我开口前,顾沉舟已越过地上的一具女尸跳进了柜台。他打碎玻璃拿出飞机,塞进背包里。为了给飞机腾空间,他扔掉三条绷带和10发子弹。沉默地做完这一切,他端起枪继续前进。我跟在他的身后,仿佛有一架飞机从我的心口起飞,最终降落在他的心间。
前方的枪声还在继续,我们背靠着背缓缓逼近西北60度方向的二层小楼。门紧闭着,极有可能会有人躲在门后偷袭。我和顾沉舟对视一眼,分头行动。我贴着墙走向门口,而他绕到侧面从窗户进入。
我在门把手上挂了一串鞭炮,这是我攻楼时的特殊爱好,让聪明的敌人无法思考、愚蠢的敌人摸不着头脑。果然,鞭炮炸到一半时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绿色旗袍扎哪吒头的女人,她被溅起的炮仗炸到了大腿,发出一声痛呼,随后一边露出半个身子查看,一边对屋子里的同伴喊话:“卧槽人在哪儿呢?”
“人在这儿呢!”我从房梁上倒吊下来,和她面对着面,亲切友好地打了句招呼,随后在鞭炮声的伴奏下用冲锋枪朝她扫射。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端着一把Mini14尽全力反抗,但Mini14的优势并不在近距离对喷,杀伤力薄如蝉翼,每一枪都被我的火力压制住,她的枪声不过是我打死她的第二重伴奏。她的绿色旗袍被她自己的血染成红色,她就那样喜庆地死去,成为我战功簿上的一抹靓色。
至于她的同伴,一个穿蓝色紧身连体衣的男人,在赶到门口前,被破窗而入的顾沉舟用一把UZI从背后射杀。老实说冲锋枪和顾沉舟的气质并不搭配,他还是适合用老式98k,冷淡、优雅、不近人情,一发致命。但我没那么傻,顾沉舟更不傻,不会跟人面对面刚狙击枪。
“嗨!”我仍旧倒挂在房梁上,朝顾沉舟挥挥手,“我是你的好邻居,海楼·帕克。”
“嗨。”顾沉舟走过来,靠在门框上看我,头盔的遮盖下我看不到他的脸,他也看不到我的,只有两双眼睛透过缝隙对视。我们的眼睛那样大,里面住进了对方,同时也那样小,只容得下对方。我们都笑了,笑的时候眼睛微微弯起,爱人于是变成彼此眼里的月亮。我想从今往后只要看到月亮, 我就会心无旁骛地想起顾沉舟。在此之前他的出现已经剥夺掉了我对太阳的关注,以后他的存在又会剥夺掉我对月亮的关注。我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他正以光明普照人间般的力量变成我的全世界,而我对此毫无异仪、心甘情愿。
他脱下头盔,也脱下我的。然后我们接吻。我听瑞克说眼睛看到的世界其实是颠倒的,是聪明的大脑将其翻转。此刻我的世界彻底颠倒了,眼睛与大脑都无计可施,但身处在那个正向世界里的顾沉舟依旧愿意吻我,无所谓上下嘴唇的位置。因此世界究竟如何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因为我拥有顾沉舟。
5.
离开二层小楼后我们继续往西北方向行进,先前的枪声已经稀疏下来,对战的双方起码已经死了一半,正是我们冲上去渔翁得利的好时机。一路上都有尸体,我们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遇上合适的装备就拿上几样,不说感谢,也不为死人祈祷,长久的战争生活就是这样,对死亡早已经冰冷麻木。
行至一栋航站楼前的空地时,一记子弹毫无征兆地击中了我的肩膀,虽有防弹衣保护,但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我推翻在地,我的后背重重地摔到坚硬的水泥地上,脊椎传来放射状的刺痛,从尾到头,我的身体被疼痛串接;接着是后脑勺也着地,金属头盔狠狠地和地面相撞,积蓄起来的巨大力量环绕着在我的脑袋周围炸开,使我的听觉和视觉都化为虚无,我的世界变成了寂静的一片白色。
我要死了,这是我唯一想到的事情。
但很快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伴随着小幅度的颠簸,片刻后我又再次回到地面上,脑袋上沉重的头盔被卸下,防弹衣被大力解开,压迫住我呼吸的捆缚终于撤去,我长呼了几口气,恢复了大部分知觉。
我晕晕乎乎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靠在一排废气的油桶后,顾沉舟正给我打药。
“伤得不深。”他平静地说。
三级头盔遮挡之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误以为那副冰冷坚硬的金属壳子就是他本身。
“刚刚那一枪应该足够你发现狙击手的位置了吧?怎么不上去干掉他。”我还没有完全从疼痛里缓过劲,声音低低地问。
“你想问我会不会把你扔在那儿当成诱饵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自己一个人上去拿人头。”顾沉舟没有抬头,继续缓慢地推注射器,“哪怕是普通队友我也不会那么做,更何况是你?你不用试探自己在我心里的位置。”说罢他替我整理好衣服,问我还疼不疼。
我说亲一下就不疼了,很幼稚也很肉麻的要求,但他照做了,只是吻得短而浅,似乎是在惩罚我刚刚的提问。我承认我的问题很不高明,理智告诉我不该问那样的问题,心里的鬼手却不断驱使我做肤浅庸俗的事,等我真的做了,它便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里,留我独自懊悔。
“人在西北63度的发射中心楼顶,应该还在原地,我们直接上去。”顾沉舟检查了一遍我的护具,把我从地上扶起。
我们在必经之路上投放了一连串的烟雾弹,穿过烟雾朝着目标行进,此举无疑是向敌人明了牌,一场面对面的对抗在所难免。期间有人不断朝烟雾里开枪,这样没有精确目标的胡乱扫射命中率太小,我们不以为意,反而得以从枪声里判断出敌方的人数和位置。
绕到发射中心东边的侧门时我们没有马上冲进去,而是又往空地里扔了一颗烟雾弹,造成我们仍在烟雾里磨蹭的假象。果然,耐不住性子的敌人继续朝无人的空地上浪费着子弹,而我和顾沉舟悄无声息地攀着窗户翻进二层,等待时机。
枪声暂停了。就是现在!我们推开观察室的门,朝站在窗边的男人快速射击。他反应很快,几乎在我们推门的一瞬就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迅速丢掉已经射光子弹的M416,换上背在身后的UMP冲锋枪还击。但已经太晚了,他只来得及扣动两次扳机就倒在了顾沉舟的MK14下,挣扎几下后彻底不动了。我虽然也象征性地开了几枪,但大部分都打在了窗沿上。
没时间逗留,我们装好子弹前往三楼,根据刚刚的枪声判断,三楼和四楼各有一名枪手,三楼的人使用一把满配AUG,四楼的便是那个狙击手。而他们必然不会坐以待毙,此刻应当已经汇合。
三楼的两个房间分别位于楼梯的左右两侧,我朝左手边的调度室扔了一颗手雷,五秒后爆炸声响起,烟雾散去后房间里除了硝火味没有别的,看来我赌错了,人在右手边的房间。
顾沉舟一脚踹开右边的房门后快速闪身到侧墙回避,子弹铺天盖地朝门口飞射而来。等第一波火力稍有缓和,我们借着墙壁的遮挡精准回击,而此时的敌人因为着急和慌乱已从屋内的优势位置上离开,开始朝门口移动,此举正是楼内作战的大忌——越接近门口移动范围越小,他们此时出门相当于走进了我和顾沉舟左右夹击的死胡同。这也是顾沉舟开门后不直接进入的原因,老练的士兵向来知道战况越是危急头脑越是需要冷静,图一时的勇猛突击往往会丢掉自己的性命。
最先走到门口的是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他手里的AUG势头非常猛,顾沉舟的MK14在他面前险些无力抗衡,好在顾沉舟作战经验丰富枪法又准,仅仅变了两个站位就调转了攻防,连续五枪射中对方的肩膀和胳膊,男人惨叫着丢掉了手里的枪。
此时屋内的另外一人也冲了出来,正是那个刚才给了我一枪的狙击手。我从楼梯上跃起,落地的同时朝他无情扫射。看样子他并不擅长近距离作战,竟呆呆地站在原地用喷子和我硬碰硬,我左右闪身躲开了他的前两枪,这也意味着他的机会已经用尽——喷子上膛新子弹的速度极慢,足够我杀他十次。而他那个丢了枪的队友也已经被顾沉舟击中脖颈而亡。
不到一分钟,这座发射中心归我们了。
周围重回安静。
我挨个搜了一遍死人的身,随便换了几个配置高的装备。顾沉舟站在窗边用六倍镜挨个观察周围几栋楼的情况。
“你的手臂在流血。”我走到顾沉舟的身边,轻轻牵起他的左手,袖子一直往上卷,胳膊上的伤口露出来,可怖的一个血洞正在往外涌血。我心疼极了,拉着他坐到地上,从背包里拿出医疗箱替他处理。
“如果子弹再深一点你这条胳膊就废了。”我给他打了一剂止疼针,等药起效的时间里我给所有器械仔仔细细消了一遍毒,平常我给自己处理伤口时从不在意这些,但是面对顾沉舟,我从未有过的耐心和细心都为他生长了出来。我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住嵌在他肉里的子弹,子弹太小,沾了血后又太滑,我失败了三次,把他弄得更疼了,但他却说没感觉,尽管自额头流下的汗水出卖了他。
第四次终于成功,我把取出的子弹丢在地上,简单清洗伤口后开始缝合,缝得尤为谨慎细致。瑞克那里有一本叫《枪伤医学美容术》的书,教人如何缝合不会留下疤痕,我翻过几页,还曾嘲笑什么人会学这种没用的东西,没想到如今真的派上用场,我不希望顾沉舟的身上留下丑陋的伤疤,他的皮肤这么白,这么嫩,应该当个干干净净的白雪公主,被我捧在手心里什么的。
可惜他不是白雪公主,我也无法真的把他捧在手心里不受一点伤害。我是个战士,而他也是,我们总是流血、受伤,随时可能丢掉性命。过去我不怕死,现在怕了,我和顾沉舟都不能死,我们要活到战争胜利的那天,在冠军广场接吻、成婚。
“你在想什么?”察觉到我的笑意,顾沉舟用手指轻轻摸了摸我的脸。
“想战争胜利以后的事情。”我如实相告,“到时候我们结婚怎么样?”
“好。”他笑着回答。
他就这样流着血,在我手里的针穿过他的皮肤的时候答应了我的求婚,或许这非常不合时宜,但打仗就是这样,遇到幸福的时候就要牢牢抓住,不要纠结时机是否合适。
处理好了伤势后我们坐在地上休息,把从敌人那里搜刮来的能量饮料摆了一地,一瓶瓶打开尝味道,大部分太甜,喝得我嘴巴发腻,于是就用顾沉舟的吻去解腻。他受了伤,似乎比以往更加需要我的吻,他温柔地舔舐着我的嘴唇,牵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通过我确定他的存在。
吻着吻着我自然而然有了该有的反应,动情地伸手去解顾沉舟的衣服。
但顾沉舟制止了我。
“海楼,不要。”他态度明确。
“没关系,没人来。”我忘情地吻着他,追上去继续撕扯他的衣服。我的手向他的身下探去,那个地方分明也有了动静。
“不行。”他抓住我的手,同时向后躲过身体,结束我们的吻。
我不明白有什么不可以,几欲引诱和强迫,但顾沉舟意志坚决,说了很多句不行。我倍受挫败,整理好衣服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默默抽烟。我可是选美大赛第二名,崇拜我的人从海岛排到那个什么黄金岛,顾沉舟竟然拒绝我?他不是喜欢我、爱我、迷恋我、想要我、为了我吗?为什么拒绝我?
“海楼,同样的错误我们不能再犯第二次。”顾沉舟走到我的身边,也点了一支烟,看起来忍得和我一样难受,需要靠烟来压住下半身的欲望。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你不想白天做?”
“晚上也不行。”他说。
“操,真麻烦。什么同样的错误?我们都没做过。”
他意味深长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眼。这一眼威力实在太大,把我的脸看红了。
“你又要说以前?”我问道。
他默认了。
这下我来了兴致:“真的?我们以前做过?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怎么个好法儿?”我靠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和他蹭鼻尖。
他抱住我,手放在我的屁股上一下一下地捏,捏得我火气更大了,不让做还这么勾引我。
“你会想起来的。”他轻轻含住我的耳垂,一边挑起我的火,一边熄灭我的火,“但是现在不可以。”
我挂在他的身上意乱情迷,声音沙哑地央求:“就一次。”
他松开我看向窗户:“有人来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两辆越野车正驶入基地大门。
6.
两辆车上的人不是一队的,只是凑巧狭路相逢从两个方向同时抵达了基地。车还没有停稳,两队共八个人就跳下车近距离火拼,喜庆的枪声接连不断,跟过年似的。我和顾沉舟靠在窗边观战,打算等他们打个差不多再下去劝一波架。
“你看好哪边?”我点了一支烟,把烟雾吹到顾沉舟脸上。
“都挺菜的。”他淡淡地点评,接过我手里的烟抽了一口,然后皱着眉问我是什么牌子。
“红塔山。”
“上坟的味道都比这好点。”他吐槽了一句。
我接过烟又咂了一口:“凑合抽吧,好烟只有空投里才有,一会儿我们去捡几包?”
他摇头:“不去,没必要增加额外的风险,处理完了这里的敌人我们拿到芯片就去山谷,山谷里有些好补给,到时候带你去拿。”
“哦。”我猛吸了几口,把烟蒂扔出窗外,紧接着自己也跳出去,“那走吧,送他们上路。”
顾沉舟在我之后跳出来,往我们行进的反方向丢了几颗烟雾弹,迷惑不知道是否存于暗处的敌人,显然我之前挨的那一枪给他留下了一些阴影,让他变得愈发小心。
我们在楼与楼之间的房檐上穿梭,途中顺手打死了两个蹲在路边捡物资的冤死鬼。等来到仓库顶上时,门外的对决已经结束,胜方剩下三个人,全部受伤。重伤的那个男人躺在地上无法起身,伤得轻的一男一女正合力把他往掩体附近搬。我拿起Снайперская Винтовка Драгунова,没顾得上装高倍镜,只靠一只普通的二倍镜瞄准,一枪击中那位穿着粉红色兔子连体衣的女士。她的右肩中枪,手臂瞬时失掉力气,丢下了她那重伤的队友,她自己也趔趄着倒下。与此同时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也倒在了顾沉舟的98k下,他打在那人的脖子上,血柱喷射而出,没几秒人就不动了。我佩服得吹了一声口哨——这么远的距离能避开头盔和防弹衣打中人的脖子,全岛也找不出几个有这种枪法的人。他淡笑了一下,仿佛在说这都是小意思。我真喜欢他这股劲儿,恨不能马上找张床和他做点他不愿意的事。
“我子弹不多了。”他收起枪,用眼神示意我解决掉地上两个还在挣扎的人。
我哦了一声,乖乖开枪给了他们痛快。
确保周围安全后我们朝东北方向移动,先前那里的战斗已暂时停歇,我们得找到剩下的生还者扫除干净。
路过一个避难所时顾沉舟站在窗边看看,说里面有一件三级防弹衣,看上去是新的,让我进去换上。我身上的防弹衣的确有点破了,却还不至于完全报废,以往作战时我不会特意花时间找新的,但既然是顾沉舟提出的,我很乐意收下他的这份担心。我进去穿防弹衣的时候他跳上旁边的瞭望塔观察一番,说敌人就在航天广场,是一个四人小队。
“来吧!”我喝下一罐能量饮料,给两把枪都装满子弹,兴致高昂。
“注意安全。”顾沉舟放下我的头盔面罩嘱咐了一句,然后走在我的前面。
航天广场的周围有很多长条形的房子,表面上看起来各自独立,内部却互相连通。我进进出出研究了好几次,依旧没有弄清楚为何外部彼此分离的房子内部却连为一体。
“这地方真邪门。”我念叨了一句,想问问顾沉舟这其中的奥妙,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顾沉舟走散了。一阵强烈的不安激起我身上的冷汗,这地方我不熟悉,敌人的数量又不少,我们此时分开,不论是谁正面和敌人相遇都凶多吉少。我开始为自己因为好奇而胡乱走动感到后悔,这也是我过去从未有过的情绪,原来它是这样的揪心。
我试图通过耳机联络顾沉舟,但这个鬼房间做了屏蔽信号的设计,耳机里传出的只有杂音。凭借记忆和直觉判断,我正处于房间较为中间的位置,距离四个出口都不近。镇静片刻后我向南边的通道走去,没有理由,四个里总要选一个,我只是跟着感觉做了决定而已。通道的墙上挂着一些军人的画像,他们的视线似乎在跟着我走,让我觉得自己在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暗中监视。真够操蛋的,这么多年我经常独自作战,却第一次有了孤独感,仅仅因为我和顾沉舟分开了几分钟。我真想他马上出现在我的身边,哪怕见了面就给我一枪,质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
转过弯后前面的房间传来脚步声,我第一时间当然以为也希望是顾沉舟,但紧接着我又听到了另一个脚步声,它们交替错落,始终交织在一起,像队友应该有的样子——同路同行,而不是像我这样作战时和自己唯一的队友失散。
没有时间给我继续发散思维,他们离我越来越近了。我不能被他们堵在狭窄的通道里包抄,室内对抗本就凶险,我已是孤军奋战,必须尽可能占据一点空间上的优势。我边检查子弹边快步跑向房间,几乎是刚一进门,就和一个戴着三级头盔的人正面相遇,我本能地朝他的腰部开抢,同时用余光找寻其队友的位置,就在离我一米外的桌边!此时我没有任何外部条件可以依靠,能不能活下来全凭我的枪法、速度和运气。这不是我第一次经历一对多的战役,但却是最想赢得生机的一次,我想活着回到顾沉舟身边,从此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永不离散。
一枪、两枪、三枪……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发子弹命中对方的腰腹,也感受不到有多少子弹击中了我,我不知疲倦地朝眼前的两个人开抢,鲜血四溅,弹壳与弹壳在半空中互相撞击出清脆的金属声。
直到那两个人倒下,我依旧在开抢,直到我也倒下。
我的胳膊、肚子和小腿各中一枪,几乎丧失了全部行动力。我痛苦地蜷缩在墙角,感受着死亡的气息渐渐逼近。
幻觉又开始了,这次我身处的地方变成了水城,濒死的人变成了顾沉舟。他像我一样蜷缩在石头后面,可怜兮兮地缓慢爬行。我想救他,却被身后的四个人追赶,我离他越来越远,最终跳下大海躲过一死,却没来得及看顾沉舟最后一眼。很快我又到了一个木制小屋的门口,顾沉舟正翻过围墙朝我跑来,他前一秒还在耳机里问我肩膀痛不痛,下一秒就被远处山坡上的狙击手一枪爆头,死在我的面前。
我好痛,中枪的伤口撕裂般的痛,已经渐渐失去活力的心脏如刀割般痛。我的脑海中闪现出越来越多和顾沉舟在一起的画面,我们在很多陌生的地方同生共死,躲在灌木丛里为彼此缝合伤口,睡在山坡上看晴朗夜空中闪闪发亮的星星。我想这些就是顾沉舟说的“以前”,同时我还想我们的“以前”一定远不止这些。我虚弱地想要将这些画面看得再清晰一些,再久远一些,想看看我们是如何相遇,又是如何相爱,想看看我们为何分别,又是为何重逢。我不想就这样死去,空有对顾沉舟凭空萌生的爱意而对我们之前的故事一无所知。可是我就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顾沉舟了。我趴在地上痛苦地喘息、哭泣,像一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兔子。
门外再一次传来脚步声,我想就是现在了,很快我就会死在一把霰弹枪下,子弹从我的胸口一直贯穿进后背,我的身体会出现一个碗口大小的血窟窿,我的那颗装着顾沉舟的心会被打成一滩烂泥。
“海楼。”迷糊中我听到顾沉舟焦急的声音,接着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度。
我不用死了。我伸出手,想摸一摸顾沉舟那张笑起来亲切可爱的脸,但他笑不出来,我只摸到他凉凉的眼泪。
“顾沉舟。”我轻轻地叫他。
“没事了,没事了。”他从背包里拿出光子治疗箱。机器启动后他抱我在怀里,像哄年幼的孩子一样轻轻拍我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是我,我来了,海楼,是我,不要怕,我来了。”
光子治疗箱的效果和速度惊人,短短几十秒后我的思维便清明起来,蒙在意识之海上的黑色塑料袋被掀开,萦绕在我身边的属于顾沉舟的声音和气味都从幻觉变成了现实。
“小舟。”我低低唤了一个亲昵的称呼,张开双臂回抱住了他。
“我在,我在。”顾沉舟的气息扑洒在我的颈间,我感觉到他拍我后背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受伤了没有?”我问他。
“没有,敌人都解决了,我没有受伤。”他说。
“嗯,真好。”我在他的肩膀上蹭蹭脸,有气无力地骂道,“这个伤口真他妈疼,老子再也不想打仗了。”这是我参战多年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第一次觉得枪伤疼得要命,第一次觉得我只是一副脆弱的血肉之躯,第一次痛恨这场望不到尽头的战争。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我想结束这场战争,和顾沉舟生活在宁静的世外桃源,永远不再受伤。
“海楼,很快,我就可以带你终结这一切。”顾沉舟吻去我脸上的血痕和泪痕,笃定地说,而我百分之分相信他的话。
7.
接受完必要的治疗后我的状态好多了,顾沉舟替我取出身体里的子弹,两颗7.62毫米,一颗5.56毫米,他把带着血丝的子弹举到灯光下端详片刻,说这是他从我身体里拿出的第308颗子弹。
“倒下的时候我看到很多幻觉。”我从背包里拿出顾沉舟给我的止疼药,就着水吃了一粒。
“都看到了什么?”听语气他好像连我有幻觉的事都一清二楚。
“我和你一起作战的事情,然后你死了,或者我死了,乱七八糟的。”
“嗯,我们的结局总是死亡,一开始我们的子弹即使连续击中敌人也无法造成任何伤害,枪拿在手里就是听个响,让他们听到,然后来杀我们。”顾沉舟说。
我很累,靠在顾沉舟的肩膀上懒懒地点头,“新兵就是菜嘛,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刚刚那一战全靠我超凡的作战能力撑过来的!但你为什么说我们的结局总是死亡?搞得好像我们死过一样。”
“你不这样觉得吗?”
我笑一笑:“如果我们死过,怎么还在这里?人死又不能复生。”
“嗯,有道理。”顾沉舟伸手摸一摸我的头发,问我想出发还是继续休息。
我拉一拉他的衣领让他侧过头和我接吻。我没什么力气,吻得很轻,他也同样回以轻柔的吻,像在为我舔舐伤口。渐渐的他开始吻我的鼻子、脸颊,最后是额头,他认真地捧着我的脑袋亲吻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他的珍宝。
“你真可爱。”我笑他。
“你也是。”他替我整理好衣服,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这一次我乖乖跟着他,寸步不敢离。出去的路上我看到四具尸体,都是顾沉舟一个人杀的,显然敌人比我们一开始知道的多,而顾沉舟独自一人的处境也比我的更危险,但他不仅毫发无伤地杀死了所有人,还赶在我死掉前救下了我。
来到航天广场,太阳柔和地照耀在金色的航天雕像上,映得周围的一切都金灿灿的。我身处在那片光辉里,恍惚间觉得战争已经彻底结束,我和顾沉舟正作为最伟大的英雄接受表彰。
顾沉舟从背包里拿出一根撬棍,打开雕像下的第四块石砖。石砖下的水泥地上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我猜需要一个什么装置嵌入洞口来启动这个神秘的机关。果然,顾沉舟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垂直握把插进洞穴,扭转三次后地面从左右两边分开,下面放着一个小盒子。盒子没有加密,我默默吐槽设计这套机关的人真够粗心的,应该给盒子上一把三天三夜都解不开的锁才对!顾沉舟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银色的金属三角片,锁进他的加密箱里。
“就这样?”我问。
“就这样。”顾沉舟盖好石砖站起身。
“也没什么特殊的嘛!”我伸出手示意顾沉舟拉我一把。他拉我起来后没有松手,和我手牵着手一直走到基地后门,而我的流光玫瑰金搭配800伏技术和3个300千瓦永磁电机最高时速290公里的玛莎拉蒂GranCabrio纯电敞篷跑车竟然就停在门口,忽闪着它绚丽的前灯和我打招呼。
“我还以为我再也找不到它了!”我跑过去仔细检查了一遍车子,完好无损,和它在我手里时一样漂亮拉风。
顾沉舟笑着看我,然后将我塞进了副驾,理由是我的伤还没好,不可以开车。
我没有异议。我决定以后他说什么我都照做,只要我活着,他也活着。
顾沉舟专心致志地开车,我专心致志地看他。我的这位心上人(我又下了一个新的决定就是以后称他为我的心上人)长得一点都不像身经百战的军人,倒似一位单纯好欺负的高中生,他的皮肤白而细腻,面部骨骼的线条少有锋利的转折,而是柔和的弧度多一些,显得非常亲切可爱,除此之外他的脸颊两侧还有一对小巧的酒窝,不笑的时候自然难以被察觉,但他常常对我微笑,所以那双酒窝也常常向我展露,是一种独属于我的亲密特权。我伸出手戳他的酒窝,他笑了,纵容我的行为。
老实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副驾,合格的副驾应当把注意力放在车外的环境中,侦察附近的敌人,而不是像我这样对司机图谋不轨。自从遇见顾沉舟,我作为一名优秀士兵的诸多品质都丢失不见了,转而一门心思去探究顾沉舟的一点一滴。
昨晚的雪没有融化,车行至原野上时目之所及被亮白的光芒笼罩。顾沉舟拿出墨镜戴上,隐约有了一点冷血杀手的味道。我打开车窗让清爽的冷空气灌进车厢,不出两秒,顾沉舟把窗户关上了,还打开了暖风,我一摸他握方向盘的手,居然凉凉的,还真是娇气,但如此娇气可爱的人能一枪命中敌人的脖子、能单挑四个人而不受一点伤。我撑着脑袋懒懒地看他,越看越喜欢,深觉自己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顾沉舟,你之前说的会离开我是骗我的吧?”我戳一戳他的脸,让他转头看我,“你舍得吗?”
“舍不得。”他脱口而出。墨镜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到他眼睛里倒映出的我,这让我感到一阵焦躁,于是我也拿出墨镜戴上,让他也看不清我的眼神。
顾沉舟仍然看着我,但手下的方向盘猛得一转,车子朝右前方加速冲过去——一个端着枪的男人被撞死了,死于顾沉舟对我爱的秋波。
我一下子又开始笑了,他总是能让我轻而易举开心。
离开原野驶向一段笔直的公路,车子最终停在路尽头的一座小型游乐场前,我猜这里就是顾沉舟说的恐龙乐园。我们在游乐场里转悠了一圈,顾沉舟看出了我对过山车的兴趣,遗憾地告诉我这里早已废弃,里面所有的设施只有观赏价值,无法真的启动。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心口不一地反驳了一句。
“不过我可以给你这个。”说话间他拿出一条手帕,左吹一口气,右吹一口气,还让我也吹了一口气,接着双手合上再打开,手帕变成了一支枝玫瑰花,鲜红欲滴。废弃的游乐场里仅此一位的魔术师为我带来了爱情。
我收下他的爱,回以热吻。起初他紧闭着双唇,直到我搂住他的脖子开口央求:“张开点。”他才笑着张开嘴巴让我舔弄。他的双手放在我的腰上,将我越抱越紧。再后来他完全占据了亲吻的主导权,想深便深,想浅便浅,想亲哪里便亲哪里,我都顺从地配合着,只因我早已失去了神智。
“好喜欢你。”我轻声表白。
“谢谢。”他说得诚恳,“我很爱你。”
我问他爱你之前加谢谢是哪里的习俗,他回答说是发自内心而已。
“谢谢你在什么都还没想起来时就愿意喜欢我。”他把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和你当初向我承诺的一样。”
“当初?我向你承诺了什么?”
“你承诺我,哪怕不知道我是谁也会对我一见钟情。”他亲吻我的颈侧,似有无数深埋心底的秘密没有吐露。
“那你呢?你爱的是哪一个我?当初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我的手指在他的后背画圈。
“只要是你。”他说。
我为此感到悲伤,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顾沉舟,为我无法给他那个当初的自己而悲伤,为他独自一人说我们的当初而我除了碎玻璃一样的幻觉外无法给他任何回应而悲伤。
“你不用为我伤心。”他再次知晓我的心事,“也不用有压力。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虽然是为了帮你找回过去的记忆,但无论如何我都爱你,即使我们失败了、即使我们不得不走向最坏的结局,我都爱你。”
8.
太阳在天空中转过半圈,蜂蜜般柔滑的晚霞虚虚披在我们身上。顾沉舟带我来到恐龙滑梯的内部,黑暗窄小的空间中我们只能弯腰行进。走了约莫十几米后墙上出现了一个小龛,顾沉舟拿出一块在航天基地得到的紫色矿石,放在小龛中央的木架上。几秒后传来一阵齿轮转动的声音,木架随着轨道移动到了墙内,片刻后木架又随着轨道回来,矿石被完璧归赵。
“胃口倒不小。”顾沉舟嘲讽了一句,换了一块更大的矿石放回木架。这一次矿石被接受了。轰隆隆的声音中墙面打开,面前出现了两条路,左边的路牌标注通往黄金岛,也就是顾沉舟来的地方,右边的通往山谷。我们朝山谷方向走去。黑暗逼仄的通道里顾沉舟走在前面,我牵着他的手,跟在后头。规律的脚步声聚拢在狭长的通道中,宛如雷鸣。
“说起来我还是没有搞懂你说的黄金岛、山谷、雨林这些都是什么地方,是海岛的秘密基地?”我挠挠顾沉舟的手心压低声音问——我总觉得大声说话会引来什么怪物,或许就是瑞克说的那种三米高的僵尸。
“不,这些地方是和海岛同级的其他战场,人们来往这些不同的战场打仗。”顾沉舟说。
“那我怎么没去过?”说完后我马上想到或许并不是我没有去过,而是我忘记了自己曾经去过,于是换了一个问题,“那我们是在哪个战场认识的?”
“海岛。”
真是无聊的答案。
“海岛是最主要的战场,大部分人都在那里驻守。”顾沉舟说,“不过后来我和你曾多次寻访其他战场。”
“就像现在这样从黑乎乎的暗道里过去?”
“不,以前的方法比这粗暴很多,后来才有人建造了这个通道。”
“谁?”我有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出乎我的意料。
果然,顾沉舟说:“你。”
我想起之前在航天雕像下拿芯片的事,于是继续问:“该不会,那个在砖头下面藏个机关,机关打开后盒子却连一把锁都不上的愚蠢设计也是我做的吧?”
顾沉舟轻快地笑起来,甚至停下来转身对着我笑,害我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宝贝,你猜得没错。”他还没有这样欢快地笑过,更没有这样称呼过我,这使我晕头转向。
他摸一摸我的脸颊:“我建议过你给盒子上一把锁,再设定一个很难破解的密码之类的,但你说那太多余。”
“操,只能说过去的我太愚蠢。”我趁机抓住顾沉舟的手咬了一口。
“不,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都很聪明。”他拉着我继续往前走,远处的洞口出现了亮光。
朝着亮光走了二十米后,我们终于抵达洞口。洞外的景色与海岛的大相径庭,到处盛开各色的花朵,温暖的微风中满是花香,一只蜻蜓落在我张开的手掌心,我感觉得到它正用毛茸茸的口器舔舐着我。我像掉入梦境的爱丽丝小姐一样,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路边驶来一辆中巴车,这也是海岛上所没有的。顾沉舟招一招手,车子停在了我们面前。上车后我才发现车上并没有司机,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普及了无人驾驶的公共交通。
我们坐在最后一排,透过车窗吹着凉爽的晚风,天上的云似粉色的棉花糖,大雁栖息于上。一阵飞机的轰鸣声过后,空投在红色烟雾中慢悠悠地开始降落。
“想去吗?”顾沉舟问我。
“去吧。”
他点击前排椅背上的屏幕,选择追踪空投,车子重新制定了路线,朝着空投落下的方向行进。
“我们像是去上学的。”我握住顾沉舟的手,十指相扣,“高中生什么的。”毋庸置疑,如果重返校园,顾沉舟一定会是我的早恋对象,确切地说不论我们是哪种身份,顾沉舟都会是我的恋爱对象。
顾沉舟回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看天上的云。
我让他给我讲讲过去的事,比如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何时何地何种境况。
“在P城的酒吧里。”
我心想那里果然是gay吧。
“那年海岛举办万圣节活动,你带我去了酒吧的变装舞会。”
“我们装扮成了什么?”我问道。
“吸血鬼和狼人。”
“嗯……虽然有点老掉牙,但还算性感。”我凑过去和顾沉舟咬耳朵,“我现在就想吸你的血。那是我先吻的你,还是你先吻的我?”
“你先吻的我。”顾沉舟捏住我的下巴,吮我的嘴唇,“就像这样。”
我抓住机会和他交换了一次深呼吸才喘息着停下。
“那时候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是你指引了我。”顾沉舟说。
“就像你现在指引我一样?”
“差不多吧。”他说。
“那我们为什么会分开?”
“因为……不得不分开。”顾沉舟思考一番,仍旧没能想出如何用我能理解的话语去解释这一切。
“现在又为什么重逢?”
“因为到了重逢的时候。”他又开始云里雾里。
我还想继续问,但车子停下了,一片长满芦苇的湿地出现在视野中,空投的烟雾在芦苇丛中飘浮。
“走吧。”顾沉舟按亮下车按钮。下车后我们打爆了车子的四个轮胎,这是很多人都有的习惯,为的是不把载具留给潜在的敌人。
经过一段杂草丛生的石子路来到芦苇荡旁,巡视一圈后我们向空投箱走去。随风而动的芦苇没过头顶,时不时搔到人的脸,痒痒的,我采了一枝,拿它去挠顾沉舟的脖子,起初他会躲开,之后就没了反应,我只好无聊地去看泥沼里跳来跳去的青蛙。
突然,顾沉舟定住了脚步,同一时间我也听到了对面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军靴踩在芦苇上沙沙作响。
“让我来。”不等顾沉舟有所反应,我已把枪架在他的肩膀上当作支撑,他配合着半蹲。我仔细聆听着脚步声的位置,上膛、开抢,尸体压倒一大片芦苇,飞鸟四散着逃向天空。
我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收起枪继续前进。
这里地理位置不错,周围没有可蹲守的高地,载具也无法直接深入内部,因此完全不必担忧拆空投时会被远处的枪手狙击或被其他黄雀在后的队伍突袭。
来到空投箱面前,我踩灭信号烟,然后做了个祈祷的手势,祈祷开出好的物资。
箱子打开,东西还不错,一把满配AUG、一把满配AWM、两套吉利服、两套三级护具、两份速食面、两包黄鹤楼、若干子弹和高级药品。AUG归我,AWM归顾沉舟,食物、药品、香烟和子弹尽数揣走,至于吉利服,新兵菜鸟的最爱,我们都不敢兴趣,崭新的护具倒是可以就地穿上。
装备好了所有东西后背包的重量一下子上来了,我们的行动迟缓不少。最后一缕阳光被芦苇穗拂散,我们慢悠悠地穿越在芦苇中,天地静默晦暗,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的只剩下彼此。我想此刻就是永恒了,如果我们此刻被AWM一枪击中脑门,死后也会化作一对比翼鸟,不仅拥有爱情,也变成爱情本身。
走出芦苇丛后我们找了一辆摩托车,顾沉舟载着我前往冰堡。路上我们经过温泉小镇,不少人挤在池子里泡温泉,我问他们为何能和平相处,顾沉舟说山谷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人们并不急于拿人头挣功勋,而是享受山谷独一无二的景色。
经过玫瑰农场时也不见战事,三三两两的人悠闲地逛花店,情侣互赠玫瑰,人群中传来一阵祝福。这景象太诡异了,竟有人见面后不是拔枪,而是问 How are you?I’m fine thank you.
“以前我们最常来的就是山谷,在这里我们集结了很多朋友。”我从后面搂着顾沉舟的 ,耳朵贴着他的后背,他说话的声音随着脊背的震颤向我传来,有一种独特的低沉和性感。
“什么朋友?”我漫不经心地问。
“一会儿你会见到他们。”
说话间我们已抵达目的地,喷泉广场后一座巨大的白色城堡在黑夜里散发剔透的光芒。驶过鹅卵石大道,顾沉舟将摩托停在了冰堡的台阶下,一个身穿蓝色精灵装的男人微笑着候在门口。
“沉舟,你们终于来了。”他和顾沉舟很熟稔似的,一见面就拥抱了起来。我顿时起了怒火,打算让这小子尝尝AUG的味道。
“海楼,我们等你很久了。”男人转而亲切地唤我,搞得我不好意思马上爆他的头。
“他还没有找到那部分记忆,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他可能随时杀死你。”顾沉舟伸手揽住我,抚平我的杀意。
“但你们已经来到了这里,离那时候不远了吧,大家已经做好了准备。”男人笑着引我们走向冰堡正门,舒缓的钢琴曲跟随我们的脚步响起。整整60层台阶!哪个自大鬼设计的这地方?
“这鬼台阶和我无关吧?”我低声问顾沉舟。
“和你无关。”顾沉舟笑着牵住我的手,“你每次来都骂它。”
“我就知道!”我愉快地打了个响指。
进入冰堡后钢琴曲被快节奏的摇滚乐替代,五彩的灯光在巨大的宴会厅里闪烁,上百人悦动在舞池里。见我们进来,男男女女纷纷投来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目光里充满某种敬仰。
“我已经提前知会过大家,你们只是过来消遣,事情还没有启动。”男人端给我们一人一杯香槟后就体贴地离开,不再做碍眼的电灯泡。
“他在说什么?”音乐震耳欲聋,我紧贴着顾沉舟的耳朵问。
“没什么,就像他说的,我们只是过来消遣。”顾沉舟饮下香槟,拽着我的领子喂我喝下那甘甜的酒水。我不再考虑其他,搂住他的脖子与他在舞池中央拥吻。他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衬衫成为新的鼓点,与我的身体紧密共鸣。他柔软的舌头肆无忌惮地搅弄进我的嘴巴里,比酒精更令我沉醉。我开始抚摸他的背脊,掀开他的衬衫下摆触碰他满身弹痕的肌肤,他没有阻止我,而是轻轻托起我的屁股,使我们贴得更近,肉体与肉体彼此摩擦。
“以前,我们也在夜场做过。”他的声音暧昧缠绵,“在酒吧的厕所。”
我舔舐他的脸颊,示意他继续说。
“当时我们都有些醉了,你拽着我,脱掉我的裤子让我操你。宝贝,你不知道你有多好操,那张小嘴娇滴滴地夹住我,让我动快一点。”他含咬着我的耳朵,使我几乎瘫软进他的怀里。
“你就像现在这样贴在我的怀里,叫我小舟。”
“小舟……”我小声叫着他。
“嗯,海楼,宝贝。”他的呼吸、亲吻、抚摸一一划过我的脸,带着很重的欲望和很深的爱意,我感受得到他的爱,既用心,又用身体。
“那今天也操操我。”我一边亲吻他,一边乞求他。
他的眼底似乎划过一丝动摇,但很快又说:“现在不安全。”
“嗯……”我并没有生气,而是乖乖地答应他的话,继续一下一下吻他,“那亲亲我,我爱你。”
这是我与顾沉舟重逢的第三晚,仅仅三晚,但我爱他犹如三个世纪。
9.
第二天,我们下午才出发去鲁冰花海,只因前一晚我喝了太多的酒,我不想起,顾沉舟也不想催我起,他坐在床边看着我睡,我怀疑他看了一夜。
昨晚的那些人一夜之间都不见了踪影,巨大的冰堡中空旷又安静,我站在楼梯上喊了一声,被自己的回声打了一套组合拳。
“那些人呢?”我问顾沉舟,他正坐在楼梯上擦枪,我过去趴在他的背上,亲了亲他的脸。
“今天是周末,战事紧张。”他说。
事实就是这样,周末是最忙的,一天到晚都有仗打,号角频频响起,敌人从四面八方而来。
“你不是说这里的人爱好和平吗?”我用指尖缠绕着他的几缕头发玩。
“嗯,但敌人是从外面来的。”顾沉舟擦干净了枪口,转头回应了我的吻,问我休息好了没有。
我伸了个懒腰,表示随时都可以出发。
这地方也有马,出门我们就遇上了两匹红棕色的布拉班特马,它们的脸上依旧纹着我熟悉的三八线。
我们驭马疾驰,山谷和煦的风温柔地拂面。在这鲜花盛开的山谷骑马比在其他地方浪漫很多。我们像生活在草原上的两个牧人,在慵懒的午后出门打猎,运气好的话可以收获一头麋鹿,运气不好的话便空手而归,空手也没有关系,我们会躺在森林里晒月亮。
行至一个叫嘎斯镇的地方时,迎面驶来一辆吉普车,车上一共四个人,看样子是刚来不久的新兵蛋子,正兴致勃勃地把大半个身体伸出窗外拍照。
“卧槽有人有人有人!”司机惊恐地冲着我们按喇叭,坐在副驾上的女人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把十字弩朝我射来。
我懵了,这年头还有人用弩?她在跟我开玩笑吧?我没着急开抢,而是等顾沉舟的意思,毕竟我看得出他对这地方的人分外友好。
顾沉舟大概也没想到对方会拿出一把十字弩,他转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透露出杀意。我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分别驭马到车子两边,左手持缰绳拉起马头,马的前蹄高高跃起在半空,悠长的嘶鸣给枪声配上了亢然的尾调,让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千年前的古战场,即将拿下一座最繁华的城池送给我心爱的战友。
车里的人都死了,司机的脚压实在油门上,车子一路向前冲去,直至撞到一座高大的石像,在石头人空洞的注视下燃气熊熊烈火。
“多好,直接火化。”我调侃了一句。
“要打就打,为什么看我?”顾沉舟拉着缰绳让他的马靠近我的马。
“唔……我怕他们也是你朋友。”我如实相告。
“如果他们不是初来乍到的新兵的话,刚刚你的犹豫已经害死了你,高手用十字弩也可以一发致命。我的朋友比你的命还重要?”他的语气里没有指责,而是充满担忧。
我不知该做何回应,他的问题难住我了,我的命当然比他的朋友重要很多,但他的开心又比我的命重要很多,如果我杀死了他的朋友,那么他肯定会不开心,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我究竟是该保命还是为了让他开心而丢掉我的枪?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应该随时杀掉任何迎面而来的人,不要有任何顾虑,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他像新兵训练营里的铁血教官似的,不过教官只教过我们胜利重于一切,顾沉舟却说我的生命重于一切。
我牵起他的手吻在手背上,讨好地表示知道了。与此同时旁边的草地里传来小心翼翼地摩擦声,我端起枪用四倍镜观察,在灌木丛里看到了一截小腿。
我的枪口微微往上。
“砰!”子弹从背后直击心脏,鲜血染红了绿叶。
“就像这样?”我问顾沉舟。
“就像这样。”他说。
我刚刚萌生出的一丝优柔寡断就这样被顾沉舟扼杀在了尖尖角的状态。
穿过嘎斯镇,绕过一片人工湖之后高高的风车进入我的视线,再继续往前行进,翻过山头,十数架风车整齐地排列在海边的粉色花海中,海风吹过,风车悠悠转动。
我们下了马,给马自由,花海的另一边是一片绿茸茸的马场,马飞奔而去,与同伴亲切地蹭着脑袋。
我深呼吸了几口清甜的空气,张开手臂让山谷温暖的风将我从头到尾洗涤一遍。和海岛只有夏天一样,我猜这里只有春天一个季节。
来到一棵开着黄色花朵的大树前,顾沉舟突然单膝跪在地上,抬头笑着看我。尽管我知道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但不得不承认我的心跳乱了不止一秒。我有点尴尬地一起半跪下去,帮他挖树下的一圈粉色小花。和之前在航天雕像下一模一样的一个铁盒埋在树下三十公分左右的位置,打开盒子,我们拿到了第二块芯片,一切都很顺利。
“等等。”当我打算起身时顾沉舟拉住了我。
“怎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色的指环,指环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你刚刚是在想这个吗?”他问我。
我想假装洒脱地否认一下,但我的表情出卖了我,我只好说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拿出戒指。
“你或许不知道,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420天。”他说。
“是吗,420天?这有什么纪念意义吗?”我只知道我们才认识4天。
“不是什么节日,也没有大家常说的那些纪念价值,但是在我看来每多一天就有一天的意义。”他不等我同意就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说这不是求婚也不算表白,只是一个小礼物,为了搭配眼下的景色和我心中一闪而过的期待。我没有告诉他即便这枚戒指真的代表求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按照顾沉舟之前所说的,现在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块芯片要去雨林里拿,而同样如他之前所说的,到了雨林以后他会离开我一段时间,一想到这个我的心中就被焦躁填满,像有一把生了锈的匕首缓慢切割我的心,刀尖每次深入一毫米,带来一种喊不出声的痛。
就这样,我被戒指带来的喜悦和分别带来的折磨拉扯着,一副肉体同时承载欢欣和悲痛两种本不该一起出现的情绪,我感到自己快要被撕碎了,一半笑脸,另一半则是哭脸。真可恶,短短四天,顾沉舟把我变成了一头扭曲的怪物。
“怎么去雨林?”再开口时我的语气就变得有些怪异。
顾沉舟引我朝最高的一架风车走去,我猜风车里头又有一个贪得无厌的机关,给它上供一块矿石就能打开抵达雨林的密道。
事实印证了我的猜测。想到顾沉舟曾说这个通道是我建造的,那么或许这并不是猜测而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记忆。
这一次通道里每隔几米就会出现一盏亮度极低的马灯勉强照明。顾沉舟走在前面,头顶的那一点微芒照得他的身影有点不真实,在灯与灯的间隙中,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我紧张地握住他的手以确定他的存在,很快他又重新出现在灯光下,挺拔的背上左右各一把长枪,宛如多出来的一部分脊骨,原来他是用自己的骨头杀人,难怪那样性感。
接近洞口的时候顾沉舟停了下来,向我嘱咐三件事。第一件是雨林四处凶险,要提起二十分的精神,随时准备战斗;第二件是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度假村的地方;第三件是他爱我。
他的原话是:“我爱你是我所能确信的仅有的两件事情之一。”
“我也是,我也爱你,不管你信不信。”我说。
“这是我确信的第二件事。”他头顶的马灯闪烁几下后熄灭了,我们再次陷入黑暗。他在那黑暗中吻我。他一手托我的颈,一手搭住我的腰,坚硬的防弹衣紧紧包裹着我,我只能靠想象去感受他的触摸。他的吻长久、温柔而热切,险些将我融化,我愿意为之去死。
走出洞穴,雨林的热带气息扑面而来,一颗颗热乎乎的潮湿水珠黏虫一般往我的皮肤里钻,堵塞住我全身的毛孔使我无法呼吸。
“这里太热了。”我抱怨了一句。顾沉舟正要转头和我说话,一颗子弹穿过我们面前的大树叶片飞速袭来,他顺势伸手压住我的后背将我扑倒在地,子弹擦着我们的身体射进了身后大树的躯干。敌人在我们东北方向某个视野开阔的高地,使用没有消音的Mini14,我们该庆幸那只是一把Mini14,如果换做性能好的狙击枪,我们中的一个此刻已经是尸体了。我们迅速匍匐到一棵娑罗树后,巨大的树干和茂密的枝叶可以为我们提供暂时的庇护。
顾沉舟配好AWM,我自然而然成为了他的观测员。
六倍望远镜下前方一公里内的敌情尽在眼中,打我们的光头狙击手就在东北22度700米远的一块石头上。我环顾四周,发现他目前对我们构成的威胁很小,原因是他身后300米正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红发男人靠近,从红发男后背露出的一截枪托判断那应该是一把UMP冲锋枪,近战胜率远超Mini14。
“别管那个光头了,他活不长。”我悄悄对顾沉舟说,“西北52度,2公里左右的那棵树有点奇怪,但我看不清。”
顾沉舟闻言松开按在扳机上的食指,微微调转枪口的方向,调节瞄准镜,朝我说的方位看去。我们在山谷芦苇荡的空投箱里捡到的这把AWM自带十六倍镜,条件允许的话射下天上的太阳也不成问题。
“树上应该有狙击手。”观察了片刻后他说。
“应该?”
“看不清,树叶太茂密了,晃眼睛,枪手应该还穿了吉利服。”
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先等红发男和光头狙击手对决,我们眼前的危机解决掉一个后再找机会处理远处的麻烦。
“正北方向有吉普车经过,离开了;西北方向跑过去一个两人小队。”我低声对顾沉舟描述一些无关紧要的敌情。他一动不动,从瞄准镜里盯着2公里外趴在树上的狙击手,对方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破绽,他便可以判断出位置。我们离得极近,肩膀擦着肩膀,缓慢的鼻息互相传递温度,周遭危机四伏,但我的心却无比安宁,我知道我和顾沉舟可以打败任何敌人,拿下所有胜利。
两分钟后东北方向开战了,如我所料,红发男用冲锋枪偷袭光头狙击手,对方没来得及起身就死在了错愕里。而就在红发男上前捡拾死人的装备时,他的身后驶来一辆摩托车,车上是两个穿航天服的怪人。骑手车技不错,凌空抬起车头将红发男撞到在地,后座上的人利落地端起枪用一把喷子射击。整个过程只有短短五秒,红发男倒在了光头狙击手的身边,或许路过的人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同生共死的战友。
“太激烈了。”我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告诉顾沉舟,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被分走注意力。
“或许远处那个狙击手的目标根本不在这边?他会不会是屁股对着我们呢?”我自言自语道。
“不会,那个方向是废弃的海滩,能等到目标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那他的目标……”
顾沉舟替我补充完:“他的目标是我们,至少现在是。”
两个航天怪人搜刮了满满两包装备后扬长而去,我们没有开抢射杀他们,远处的狙击手同样没有,原因很简单,任何一方只要开抢就会暴露位置。
“就这样干耗着?”几分钟后我开始觉得无聊了,我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说我有多动症也不为过,我宁可和一百个敌人面对面决斗也不愿一动不动趴着等待所谓的时机。
“我出去引他暴露算了,我腿都麻了。”我知道处于战斗状态的狙击手最忌讳别人打扰,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也管不住自己对顾沉舟动手动脚的毛病,只想做点什么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从这里跑到左边那棵野芭蕉后面只要1.3秒,我只要露头他一定会开抢,但子弹到达前我可以藏好。”我轻轻挠着顾沉舟的腰和他商量,在他同意之前我不打算贸然行动,我不想再受伤,更不想他再为我伤心。
“快一点的话1秒就好。”我向他保证。
“不要……”我以为他会说不要这么做,但他说不要直接过去,我顿时来了兴致。
“先露一下左脚,让他知道你有过去的意思。”顾沉舟说,“两秒钟之后往右跑,躲到右边那块石头后面。”
我倒吸一口凉气:“宝贝,右边的石头距离我们少说有3米,我跑一半就会被爆头,你想守寡吗?”
“他一定会向左边开抢,你往右跑10米也来得及。”顾沉舟冷静地说。
“你确定?”
“这是狙击手的本能。”他的眼睛离开瞄准镜转向我,坚定地说,“别的事情我可以不确定,但我不会拿你的命赌。”
我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就按你说的。”
之后我几乎没有犹豫,将左腿露出掩护,佯装朝左移动。
“跑。”顾沉舟向我发出一声短促的信号。我站起身向右扑去,自认为在空中的姿势像飞鸟一样舒展优美,与生机勃勃的雨林完美地融为一体。在身体落地前我听到大树坚实的树干被击穿的沉闷声,子弹冲破粗糙的树皮抵达树的躯干深处,切断层层年轮在它的百年生命中留下永恒的伤疤,或许有一天会有一只倒霉的啄木鸟因此而断掉半只喙,它会怎么说?“他奶奶的什么玩意儿这么硬!”
我的四肢着地,顺势蜷起头部用手掌撑着身体向前翻滚,将自己掩藏在了大石头的后面。与此同时枪声响起,弹壳与弹身分离,前者轻巧地擦着顾沉舟的脸颊落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后者裹挟着雨露、青草和萤火虫的翅膀飞跃潮湿阴暗的森林将顾沉舟的死亡问候带给敌人。
“他死了。”顾沉舟看着瞄准镜淡淡道。
“我活着。”我四肢大张地躺在地上看碧蓝的天空。
他闻言笑了起来,起身收起枪,然后走过来半蹲在我身边从上方看我,天空变成了他的眼睛,清澈深邃,里面倒映着我。
我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他摘掉头盔俯身吻我,用他向来喜欢的那种丝绸般柔软的方式。
这里的空气湿度过大,以至于我的声音也变得湿润:“这样亲我就像在奖励你自己呢。”
他点头:“嗯,我不值得一个这样的奖励吗?”
他当然值得了,他值得所有的奖励。
走出茂密的森林后开始出现道路,沿路建着吊脚楼,时不时有猴子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
我瞄准了一只猴子,但顾沉舟抬手按下了我的枪口。我想那只得到顾沉舟仁慈的幸运猴子很快会在天上谋得一官半职,做我最向往的事业:放马。
左前方的小屋里跑出来一个男人,身上的装备还不错,崭新的三级护具、一把Uzi一把AK,边走边喝蓝罐饮料,一看就是有一定作战经验但又没有太多作战能力的中等士兵,这种人一般不会孤军奋战,很可能有1-3个队友,队友的水平往往与之类似,团结情况随机,打击难度2星半。
我拉着顾沉舟躲在身边的房子后。等男人喝完饮料整理装备时我开枪击中了他的膝盖,他瞬时跪倒在地,开始对着耳机喊叫,看来果然有队友。
“操哪儿的人打我!过来扶我一把。”男人痛苦地呼救,动作缓慢地朝小屋里趴。
约莫过了一分钟,一辆废旧的桑塔纳停在了小屋门口,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
“来了。”我跟着念叨了一句,给他的膝盖也来了一枪。
“好神奇的木屋,会长出瘸子。”顾沉舟和我开玩笑。
“你说他们还有队友吗?”
“再等等。”顾沉舟说。
不多时从远处跑来一个穿公主裙的女人,我朝她的脚下开了一枪,溅起几粒碎石。
“卧槽有人打我。”她一边喊一边趴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往小屋里挪。
“真是一队菜鸡。”我嘲笑道,没有着急打伤女人,放她去救自己的队友。他们在小屋里停留了足足五分钟,大抵是身上没有太好的药,只能在伤处缠上好几圈绷带。就在我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他们排队走出了小屋,跟参加运动会的小学生似的,充满了斗志,扬言要找到那个让他们吃子弹的人。
“找我吗?”我从屋后走出,和他们打招呼。
“操操操操操,怼我脸上来了!”离我最近的男人端起AK朝我射击,他身边的一男一女也分别拿着M416和VSS要来取我的命。
解决这样的菜鸡根本不用找掩体,也不需要任何技术,只需稍稍移动位置来躲避子弹,靠手感闭着眼都能把他们拿下。
不出五秒三个人便横尸街头,而我只被子弹碎片划了一点小伤,在耳朵上。
顾沉舟全程只是站在后面看着,连枪都懒得装。等我搜刮了一下死人背包里的饮料后顾沉舟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用两根指头碰了碰我的耳朵,蹭掉上面渗出的小血珠。
“挺好看的。”他接过我递过去的饮料,“给你做个红宝石耳钉戴。”
一会儿项链一会儿戒指一会儿耳钉的,把我当洋娃娃呢?但是不可否认我也有点想尝试。要不是战时不便,我的衣着不知道比现在这身特训服时髦多少倍,别说选美大赛了,模特大秀我也会是冠军。
简单整理过后我们开上死人的旧桑塔纳前往度假村,依旧是顾沉舟开车,我坐在副驾上观赏他开车。路上遇到一些敌人,两三个不机灵,被顾沉舟撞死了,两三个稍有一些能耐,但有我和顾沉舟配合都不算问题。只是车子开到一半就没油了,我们下车步行在一座热带植物长廊里,食人花巨大的叶片张开,释放出香甜的气味,引人自投罗网。我拿了一把子弹壳投进花苞,噎住的花头吐出猩红的汁水。还有一种酷似人脸的花,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对路过的人露出诡异的微笑。
走出长廊后度假村就在前方。仰望天空,不断有人乘着降落伞抵达。枪声此起彼伏。
我们最后检查一次装备,放下头盔面罩,端起枪并肩走向战场。
度假村的入口处是一个巨大的埃及风格神像,石女的眼睛有规律地左右转动,看得人心里犯怵。
我们绕过神像,来到一池绿色的湖水边,和刚刚跳伞下来的两个士兵面对面,双方都没有丝毫犹豫地朝着对面扫射,反应快的活,枪法准的活,运气好的好,我和顾沉舟恰好具备这三种优势。没来得及捡拾装备,头顶的高台上闪过一道身影,一个穿着铁皮衣的女人边跳下边开抢,子弹全都朝着我防护最脆弱的腰部而来,所幸周围有足够充足的空间让我们通过移位躲避子弹,我跳跃着朝后退去,女人本能地追上来打我,让顾沉舟有机会绕到她的身后,她就这样从原本具有优势的高处进入了我和顾沉舟的包围里,被我们五枪放倒,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为了节省子弹,我取下她屁股上挂着的平底锅将她的脑袋砸烂,漂亮的一张脸毁于我的手中,平底锅也成了我的战利品。
往前走了不过十几米,又有一个蹲在地上捡子弹的男人死在我的枪下,他的队友擦着墙根逃走,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一片荒草滩中。
一路上都有尸体,死了很多人,但四周的枪声没有半点减弱,人们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又顷刻间变成尸体。战争就是这样,士兵们前赴后继地用尸体堆起遥遥无期的胜利。
顾沉舟带我走小路绕过敌人众多的广场,在又一座神像后打开一个通往地下的木门。顺台阶而下,灯光随着我们的脚步顺次亮起。往下走了三层,入口出现在眼前,顾沉舟朝里面三个方向各扔了一颗手榴弹,爆炸结束后我们走进入口,还真的有残缺不全的尸体烂在墙边。
内部是一个废弃的火车站台,破旧的轨道向两边延伸到看不到的深处,月台上零星堆放着一些木头箱子,我走过去翻一翻,拿到了一些子弹。
我们沿着轨道前进,越往深处走死亡的气息越浓重,常年不透风的地下空间聚积着死人的尸臭味和活人的冷汗味,破旧的墙体偶尔掉落石头碎片,惊动藏在暗处的老鼠四处逃窜。
一阵枪声传来,我和顾沉舟对视一眼,朝声音所在的岔路跑去。穿过十米长的人行通道后一场三对三的对战已接近尾声,赢家正疗伤的疗伤,清点物资的清点物资,这正是他们防守最薄弱的时候。我们借着柱子的掩护冲进月台,我朝蹲下换子弹的男人连击数枪,在他的身上留下笔直的一路弹洞。顾沉舟则和正在看地图的女人正面对决,他在对方的胸部和腹部留下三处致命伤,女人几秒后死在了一滩血水中,至于那个靠在箱子上给自己打药的秃子,我用一把匕首解决了他。
这一路过来虽然敌人不少,但赢得都很顺利,这使我心情大好,哼着歌拿了有用的装备,溜达到顾沉舟身边摸他的脖子。“我们真是最好的搭档,你说呢?”
他拿完子弹后站起身,认可了我的话,说我们当然是最好的生死搭档。
“芯片在哪里?”我仍旧蹲在地上,让顾沉舟拉我,我们手牵着手,手臂轻轻地摇晃,像两个爱玩泥巴的小孩子磨磨蹭蹭不想回家。
“下一个通道就是了。”
我们继续沿着铁轨往前走,在第二个岔路时转进左边的通道,又是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月台,同样躺着几具还没有凉透的尸体。顾沉舟告诉我芯片在第一根柱子下面。
我蹲在柱子边撬地砖,顾沉舟在通道口来回巡视。
依旧是一个不深不浅的暗格,依旧是一个没有上锁的铁盒,我顺利地取出芯片收进背包。
“拿到了。”我向顾沉舟走去。
“等等……”耳机里传来他说到一半的话,再接着是一阵激烈的枪声。
10.
我从来不知道五十米原来如此遥远。
我穿过拱形的通道朝顾沉舟跑去。坚硬的防弹衣、18公斤的背包和62厘米的长枪原是我的制胜法宝,此刻却都成了我沉重的负担,使我无法轻盈地疾跑,无法用最快的速度出现在顾沉舟身边。我边跑边从耳机里喊他,听到的却始终只有枪声,起初是连贯的冲锋枪声,他的和敌人的交织在一起。45发子弹很快耗尽,我没有听到他换子弹的声音,冲锋枪的连续射击声被狙击枪声取代,这意味着他来不及装子弹,只能端起背在身后的AWM。我的脑子轰得炸开,只因近战时狙击枪实在不敌冲锋枪和步枪,连连发的手枪都比不上。在敌人连续的火力压制面前,使用狙击枪的那个人往往九死一生。
我拼命加快脚步,肺部的空气被压缩到极限,火烧般的刺痛感顺着喉咙蔓延到舌尖。
就要到了,我已经看到了顾沉舟的身影,他闪身绕到柱子后面,但敌人追得很紧,他被包围在一片该死的弹雨中。硝烟遮挡了我的视线,我隐约看到有人倒下,看到有血溅在半空。
跑出通道,我不管不顾地朝眼前的一切开枪。我抖得厉害,食指死死扣在扳机上胡乱扫射,直到打光了全部子弹才停下。周围安静极了,只剩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刚捡完空投的四人小队,其中两人身上穿着吉利服,另外两个也有高级护具加身,我已经分不清他们是死是活,扔掉枪往柱子后跑去,每一步都似乎是跑向地狱。
我的呼吸和耳机里顾沉舟微弱的呼吸缠绕在一起,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小小的婴儿,需要被我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唱一支轻柔的摇篮曲。
“小舟。”我连滚带爬到他的身边,不敢轻易触碰他的身体。他靠坐在柱子边,大腿、肚子和肩膀都在汩汩涌出鲜血。他究竟中了多少枪?5枪?8枪?我颤抖着脱去他的三级头盔,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上因疼痛而流汗不止。
“小舟,你坚持一下。”我极力保持着冷静,从背包里拿出医疗箱,将治疗线贴在他的心脏和两只手腕。机器第一次启动失败,因我太着急按错了按钮。与其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如说是麻木,我感到自己被丢进了几万米的海水之下,黑暗与冰冷正从头顶蔓延。
顾沉舟似乎握了握我的手,又似乎没有。我看着治疗仪发出的光波顺着他的血管流淌,我祈祷它们像曾经救过我一样让顾沉舟的生命再一次充满活力,让他睁开那双始终对我专注而深情的眼睛看一看我,让他用带着枪茧的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对我诉说那些我已经遗忘掉的过去。他不是说每多一天就会有一天的意义吗?我还在等待着明天,和他一起去找寻新一天的意义。
“小舟,你看看我。”我跪在地上,用我的脸颊轻轻蹭顾沉舟的脸颊,用我的体温换他的体温。我用手掌按住他被敌人的火焰枪灼穿的伤口,温吞吞的鲜血似乎要浸透我的骨头。我来到战场这么多年杀了数以万计的人,却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流血,像一座沉默的雪山源源不断地流淌出生命,流经世间所有的沟壑,人们称其为河流。我不要河流,我要我的山永远挺拔。
我用左手握住顾沉舟的手,强迫他用力,强迫他和我十指相扣,我希望他会因此对我产生一点点的怜悯,我宁愿他对我的爱此时都变成怜悯,这样他就会因为可怜我而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样跪在他的身前祈求,祈求他可以对我仁慈一点,留在我的身边。
“警报,警报。”治疗仪发出尖锐的蜂鸣,屏幕闪烁着红光。我被笼罩在那一片红光下,知道那是死亡的信号灯。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人们结婚要睡红色的床,过年要穿红色的新衣,死时却也要流红色的血,为何大喜和大悲要共用一种颜色,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小舟,这是一个玩笑对不对?”我笑着抱住顾沉舟软绵绵的身体,他任由我摆布,靠在我的怀里。我想这一定是顾沉舟和山谷冰堡里的那些人共同策划的一场惊喜,他们马上就会一拥而上对着我喷彩色的飘带,在我的脸上涂满黏糊糊的奶油蛋糕,大喊着说愚人节快乐。过去瑞克就曾这么干过,把我骗进山洞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
我不记得我的生日是哪天。或许就是今天。这是顾沉舟策划的一场俗套的生日派对。
“小舟。”我把脑袋贴在顾沉舟的胸膛,细细聆听他的心跳。可是这里太吵了,空气的流动声太大,蚂蚁挖洞的声音太大,我的呼吸声太大,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听不到顾沉舟的心跳,就好像他的胸膛里从来不曾生长过一颗会跳动、会爱我的心脏。
会不会顾沉舟的心脏长在右边?一定是的。我轻轻挪动脑袋,俯在他的右胸腔上。
“小舟,为什么你的心脏不跳呢?”我绝望地托起他的脑袋亲吻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明明是温热的,可是他却不回应我,不用他喜欢的方式舔舐我的下巴。他为何对我无动于衷?我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可他一动不动。
我反复拧开治疗仪的开关,但它好像坏了,只发出那乍眼的红光,告诉我它无法检测到生命体征。
“操!启动啊!启动啊!”我不断地重启设备,一次次将治疗强度调节到最大。“妈的!工作啊!快救他!我让你救他!”我紧握着拳头砸向眼前的金属机器,它为什么不肯救救顾沉舟?我砸碎它的液晶屏幕,那可悲的红光这才停下来。我继续砸向它的身体,用我的骨头冲击它特制的金属箱体,凸起的骨节在箱体上留下一个个凹陷的孔洞,我的血顺着洞流进机器内部,短路的电线冒出恶臭的黑烟。它彻底报废了。
但我仍旧无法停止暴怒,我走到月台边的一具尸体前,就是他用火焰枪伤得顾沉舟。我揪起他的领子,一拳一拳打在他的三级头盔上,钢制的面具发出闷闷的呜咽。我早已失去了神智,僵硬地击打拳头下的东西,直到头盔被我砸穿,我继续一下一下砸尸体的脸。
“混蛋,操你妈的,混蛋,混蛋,去死吧,去死,去死。”我用我血肉模糊的右手将尸体打得血肉模糊,他的鼻梁塌陷进面部,眼球爆起,早已不成了人样。可我的恨意没有得到丝毫疏解。
我精疲力尽地仰面躺在地上,周围都是尸体。死了很多年早已化成白骨的尸体、死了一周正被老鼠啃噬的尸体、被我砸成肉泥的尸体。
顾沉舟的尸体。
我侧过头,看见顾沉舟耷拉着脑袋靠坐在柱子边,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这让我想起一些过往的画面。想起春天时我们在瀑布镇,顾沉舟坐在草地上靠着一颗无花果树闭目眼神,他的一只腿支起,怀里抱着他的狙击枪,呼吸均匀。我走过去戴了一朵小花到他的耳边,吻了吻他的脸颊。
“你睡着时梦里是谁?”我笑呵呵地凑到他眼前。
“当然是你。”顾沉舟没有睁眼。就像此时此刻一样,他只是笑着,但没有睁眼。
我失神地看着屋顶,上面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我不明白为什么顾沉舟都死了它还要织网。顾沉舟死了,地球理应为他陪葬。
我抬起已经烂成一团的右手背放在眼睛上,却怎么都擦不掉眼泪,血是咸的,眼泪也是咸的。没有了顾沉舟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什么是甜的。我无声地哭了很久,或许有一百年、两百年。我想一切都过去了,于是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顾沉舟走去,我想他已经休息好了。
“小舟,该走了。”我伸出左手想拉他起来。
但他一动不动,依旧耷拉着脑袋坐在柱子边。
“小舟,今天怎么会贪睡?”我蹲下去将他拥入怀中,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小舟,宝贝,该起床了,今天怎么换你赖床了?小舟,我们接下来应该去哪里拿最后一块芯片?任务还没有完成你怎么偷懒了?”
我低头学他吻我的那样吻他的额头,说我不能没有他。
在我的晃动中,他原本放在腿上的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到地上,摊开的手心里满是用力握枪而形成的红痕,那是他拼死杀敌的最后印记,是他宁可被四个人围攻也要保护我的印记。
像有一颗原子弹从我的脑海中爆炸,我终于被迟来的痛苦彻底席卷。一只坚硬的铁爪剜开我的胸腔,将我的心脏掏出来扔到满是尘土的地上,我痛得蜷缩住身体,可那只铁爪并没有停手,它撕开我的肺,灌入冬日最严寒的冷风,使我呼出的气顷刻间变成雪渣。我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那血和顾沉舟的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听说古人就是靠血相融与否来确认亲缘,那么此时此刻我可以确定我和顾沉舟是与生俱来的共同体,如今他死了,我也无法活下去。我感到自己正在分裂,身体从内部瓦解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每一块都痛苦不堪,我这一生发射出去的五万七千三百颗子弹尽数变成毒针刺穿我的身体。
但我没有死,我只是活着承受这巨大的痛苦,仿佛有人用抽水泵抽走了我的灵魂,又将我的灵魂囚禁在笼子里观看我的肉体无数次从悬崖上抛落,我一次次粉身碎骨,却无法死去。
接着是头痛。我感到我的头被一把钝锈的铁锯割开,疼痛一下比一下深,一次比一次久,无数的记忆如箭矢般刺穿我的大脑。我看到无数画面,或者说,是想起。我在这史无前例的痛苦中终于想起顾沉舟口中的过去。想起我是谁,想起他是谁,想起我们为何相识,为何失散,又为何重逢。我在这史无前例的痛苦中尝到我生命中无数次的痛苦,我变成一口陈旧的陶罐,装满痛苦的汤剂自饮自酌。
泪水不受控制地泼在脸上。我颤抖着抱住顾沉舟,蜷缩在他冰冷的怀里,最终失去了意识。
11.
第八千三百二十四次来到出发岛,我站在跑来跑去的特种兵中间,任由他们挥拳打我。在出发岛不论被打多少拳都不会受伤,更不会死,这就是游戏规则,这里不是真正的战场,我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等待,等凑齐一百个特种兵就出发。
今天是周一,最忙碌的一个工作日。现在是早上八点,最忙碌的一个工作日里最无暇娱乐的时间。因此我们这批特种兵在出发岛等了整整十分钟才等来登机的信号。我跟在几个衣着华丽的男人后面慢悠悠上了飞机。
“不要怂!一起上!”有人突兀地喊了一句口号。
“集合!到我这里来!”很快有人用另一句作出回应。
我安静地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飞机从西南角出发,而我的目的地火电厂在地图的东北角。路程还远,够我小睡一觉了。身边的几个男人还在不断喊那几句口号。真是一群傻逼弱智王八蛋,我猜是几个逃了选修课的男大学生。我潜进他们的手机,了解了一番他们的情况后进入他们学校的教务系统提前给他们置入了几门不及格,顺便把他们寝室群的低俗聊天贴在了年级群里。
做完这一切后飞机已经行至狮城上空,他们从我身边经过,走到门口准备跳伞。昵称叫“你的大霸霸”的男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踩到了我的脚。我笑一笑,在他跳下飞机的瞬间送了一个小礼物给他——从此以后他在互联网上的所有活动都会以倒霉收场,最慢的网速、最贵的机票、最差劲的卡池、最易被盗刷的银行卡、总是歇业的外卖、无法付款的支付软件、扫一个坏一个的共享单车、永远收不到offer的邮箱、被骚扰电话轰炸的手机号、卡在最后一秒提交失败的报名网,当然还有永远落地成盒的游戏账号。现代人的生活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依赖互联网,而我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彻底毁掉一个人正常的生活。这就是太聒噪还踩我鞋的后果。
特种兵陆续都跳下了飞机,从上往下看,像无数褐色的蘑菇飘飘扬扬。
接近火电厂时飞机上只剩下我和一个身着绿色紧身衣的女人。秉着海楼优先的原则,我在她之前跳下了飞机,以每秒60米的速度向广袤的沙漠降落。
是的,这里是沙漠。离开雨林后我来到了沙漠,不是通过用矿石开启的暗道,而是由系统自动分配。第八千三百二十三次死亡后,在第八千三百二十四次重新进入游戏时我会被分配到沙漠,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或者说这是我早就算好的事,不是算命的算,是计算的算,我对自己命运的计算精确到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分的某一秒。比如一年前我便知道我会在今天早上八点二十三分五十一秒降落沙漠,降落伞会挂在树上,我会倒掉着被瑞克嘲笑。再比如我会在一天前目睹顾沉舟的第七千六百九十九次死亡,再因为他的死而悲痛自绝,迎来自己的第八千三百二十三次死亡。但仅限于此了,我对自己和顾沉舟命运的精确计算仅限于此,之后的一切我和顾沉舟虽有计划却无法预测,我们只能拼尽全力去完成,和每一场真正的战争一样,拼尽全力去赢得最终的胜利。
“你的脸怎么这么臭?”瑞克把我从树上解下来,一脸调侃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他依旧穿着那件粉色的貂皮大衣,头发一半烫成卷,一半剃光。
“别废话了,带我拿芯片。”我接过他扔给我的烟放进嘴里。我们都没有打火机,我只好含着烟尾嗦几口尼古丁味。如果顾沉舟在就好了,我想,真想让他给我点烟,用加油站买的廉价塑料打火机,微风一吹就灭的那种,他会用手挡着风,我们各自叼着烟在同一个火苗上点燃香烟头,跟接吻似的。真想和顾沉舟接吻。
“顾沉舟真死了?”瑞克边走边问我。
我气不打一出来:“你他妈能闭嘴吗?非得提这个?”
他听后不屑地嘁了一声:“又不是真的死了再也见不到了生离死别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了,至于吗?再说了这不是当初你俩商量好的吗?现在假惺惺悲痛上了?”
我没有接话,真想给这孙子几枪,让他也尝尝被子弹击穿身体有多疼。
但是这不怪他,他不懂顾沉舟有多疼,他也不懂我的心有多疼,因为他只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感觉的复制品,我的复制品,为了替我保管最后一块芯片而诞生的复制品。
几天前顾沉舟曾说最后一块芯片的位置只有我知道,其实他错了,连我也不知道,我将那段记忆分离出来制造了瑞克,这位一直待在木屋里打手机游戏的蒙古大夫是我的一段意识,是我的千万亿分之一。
瑞克吊儿郎当地走在前面,沙漠里的太阳有其他地方的三倍大,接近四十度的气温烘烤着人体,我热得烦躁,他倒是能穿得住那么厚的貂皮大衣。我尽可能离他远一点,免得他的热气传给我。
“你脚断了?”瑞克转头骂我一句,“走快点。”
我无奈,也懒得和他争辩,快走几步赶上他。
“等等。”他却停住了脚步。
“又怎么了?”我十分不耐烦,正要拿起平底锅揍他一顿,却见不远处有一男一女人正在靠近。
“保护我。”瑞克躲到我的身后,丝毫没了先前牛逼的气势。
如果说瑞克某种意义上算我儿子的话,为父此刻只想把他枪毙了重开。
“你他妈滚远点,挡我拿枪了。”我给了他一手肘,他弯着腰跑进了旁边的屋子里。
我才刚刚落地,没有捡到像样的装备,只能拿起脚边的一把沙漠之鹰手枪,借着房屋的掩护观察敌情。
“拿着。”瑞克从窗户里扔出来一把霰弹枪,聊胜于无,我拿起来,却发现里面没子弹。这个儿子果然不能再要。
我骂了瑞克一声,随后朝敌人射出第一发子弹。180米,5.56毫米的子弹,一枪射中男人左肩。他叫了一声,端起枪到处找我。他的枪是一把S12K霰弹枪,杀伤力大但很考验枪手的能力,若是能一发击中那自然可以当场取人性命,若是不能,换子弹的间隙就会被反杀。我赌他是个菜鸡,也赌他身边的女人比他还菜。我从屋后绕过去,对着男人的右肩又开了一枪,他的双臂彻底卸了力,枪掉在地上。女人尖叫着端起冲锋枪朝我扫射,但每一枪都飘,每一枪都没有打中我。我没有耐心看她低级的表演,手枪里还有最后两发子弹,我用其中一发将她爆头。
“瑞克,滚出来吧。”我朝屋里喊了一声。瑞克从窗户里露出一双眼睛,确定没有危险后推门出来,昂首挺胸地说这也没什么嘛。
“那个男人还没死,你去处理掉吧。”我说。
“怎么处理?你想让我拿拳头打死他?”瑞克惊呼一声,“我可不去,脏了我的手。”
揍他一顿的想法又涌上了心头。我叹了口气,走过去用男人的鞋带勒死了他。
“干得不错,走吧。”瑞克抱着胳膊看我做完一切,走过来拍一拍我的肩膀,再次走在前面带路。
从铁围栏破损的地方钻进去就是火电厂,隔几米就有一座十米高的圆筒楼,烟囱里冒出呛人的黑烟。瑞克爬上其中一个圆筒楼,取下顶端的三块砖,从里面拿到一个熟悉的铁盒。这一次铁盒却上了锁,我问瑞克钥匙在哪儿。
瑞克没有着急回答,而是仰面躺在地上看天空中硕大的太阳。我跟着看过去,那阳光过于刺眼,使人忍不住流泪。
“贺海楼,死掉究竟是什么感觉?”他问我。
“被枪击中的时候很痛,很快就没知觉了 。”我答道。
“过去的八千三百二十三次,你都记得?”
“当然,我都记得。”如今我记得每一次死亡,记得每一次诞生,记得子弹射中身体不同部位而产生的不同痛感,记得即使已经死过这么多次,当死亡降临的时候还是会恐惧,还是会抗拒坠入无尽的黑暗里。
“哦。”瑞克笑了笑,“那也记住这一次吧。”说罢他抽出我插在靴子里的沙漠之鹰,毫不犹豫地将弹匣里最后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太阳穴。
尖锐的刺痛冲击着我的大脑。我没有死,却感觉到子弹穿过我的太阳穴,拉扯住我的每一根神经,将数以亿万计的疼痛传输到我身体的每一根毫毛末端。一颗疼痛炸弹就这样在我体内爆炸,我痛苦得蜷缩在地上,冷汗直流。
一分钟后那痛感结束了,周遭的一切都归于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咳嗽了几声,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瑞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金色的钥匙。与此同时我感到思维之树上多了一片轻飘飘的绿色,应该说,是那片绿叶回来了。瑞克,我的一段记忆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组成完整的我。
我捡起钥匙,打开盒子,里面不仅有最后一块芯片,还有数百枚花花绿绿的三角片,像哪位流浪吉他手收集的拨片。
我将盒子锁进加密箱里,启程踏上回归海岛的路。我要走到沙漠边缘,在海边等待由季风送来的帆船,乘着帆船从大海的这头驶向那头。顾沉舟会在岸边等我,像过去几年的每一次一样,我们历经千万次的死亡和诞生,最后终将找到对方,并肩作战。而即将到来的这场战役会是我们人生中的最后一仗,它不外乎两种结果,赢和输,赢得自由,或输掉生命。哪一种我都不怕,因为我会和顾沉舟一起面对。我会端起枪,用我的生命换取我们永恒的自由。
12.
我躺在帆船上,让船带着我的身体远航。我的意识则来了一次畅游。我必须掌握清楚如今的局势,也就是所谓的知己知彼。
我潜入我的盟友库,一一查看他们的状况,人数减少了5%,竟然只减少了5%?比我当初设想的情况要好太多太多,可见我失去记忆的这一年中上头没有开展任何大规模的清剿活动,这说明当初我的伪装计划实施得粉刺顺利。
之后我又继续查看盟友们的意识情况,当初为了躲开追踪,我将大部分人的意识藏在了一些基础指令中,有些人的是开枪的动作,有些人的是转身,有些人的则是卧倒,这能确保他们不与自己的意识的分离,还能因为意识和动作指令融为一体而躲避上头的常规侦测。我随机调出一些人的意识库检测一番,除了部分自然衰退外总体保存完整。只等我回到海岛和顾沉舟用所有芯片开启数据盒,这些意识就会重新回到每个人的大脑中,河流得以重新注入海洋。
接着我侵入总部查看这一年上头那些人的情况。好消息是熟悉我情况的老人基本走光了,出于好奇我进一步追踪了他们的去向,他们的发展还不错,大部分都经历了退休、跳槽、升职、创业,少部分病了死了,也有一两个正在坐牢。总之这些昔日的老对手如今不再对我有任何威胁。而新来的人或许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当然也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核心区域的密级提高了,破解难度提升了五个级别。不过只要是人设定的密码,破解对我来说只是时间问题,不是技术问题。
做完这些后我回到战场,翻出战争日志,大致了解了过去一年的所有战役,重点关注了几场专业竞技赛,详细分析一番几位专业特种兵的作战风格,不久的将来我与他们之间很可能会有一战,提前熟悉和学习他们的技术对我有益无害。
意识回到身体后帆船已经驶出沙漠领地,距离海岛越来越近。我透过清澈的海水照了照我的样子,从背包里翻出一件红色西装换上,虽惹眼,但总比千篇一律的白色特训服好看一点。头发本就理得短,不用再过多打理。至于颜值,我对自己选美大赛第二名的成绩很有信心。我给自己此刻的状态打了90分,至于剩下的10分,我打算交给顾沉舟裁决。
傍晚时分,帆船驶入海岛领地。
熟悉的海岛石崖映入眼帘,海浪日复一日地拍打着岸边,每隔五分钟就会有一群螃蟹被冲上岸,通红的身体四散逃开,像被打碎的夕阳。我乘着夕阳的光辉在海波里飘荡起伏。我攀上桅杆向远处眺望,石崖上站着一个人,如我一样披着夕阳,吹着海风,朝远方眺望。他眺望着我,如我眺望他一样。
帆船逆着风越行越慢,任由我升帆拉绳划桨都无动于衷。我太心急,太迫切,无法再忍受这漫长的等待。我纵深跃入海中,在海鸥的鸣叫声里划动双臂,向岸边游去。
浪花一次又一次试图击溃我,我一次又一次推开那浪潮向前。我大部分时间潜去水中,任海水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外界的声音被隔绝开,我只听到轰隆隆的来自海底深处的巨大力量,恍惚中我觉得自己身处在一只鲸鱼的胃里,是它载着我遨游。每隔五分钟我和螃蟹群一起从海水下探出身体,大口呼吸清新的空气,让桔红色的夕阳再次照耀我的身体。我不禁开始想象此时顾沉舟眼里的我,是否像一条奋力跃龙门的金鱼?或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枫树叶?亲爱的,我想告诉他,亲爱的,我只是我,奋力向你游去的我,不惜一切来到你身边的我,经历八千三百二十三次死亡也要和你在一起的我。
太阳东升西落,大海潮涨潮退。我在最后一缕太阳的光芒里被一道海浪冲上海滩。我精疲力尽地躺在松软的沙滩上,张开嘴巴大口呼吸,吞下天边那金色的光球。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微笑随之泛上嘴角。
顾沉舟站在我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蹲下来,捧着我的脑袋吻我。这是我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如果再得不到他的人工呼吸我就要死了,死于相思。
我的体力还没有恢复,只能张着嘴承受他深入的吻,闭着眼感受他对我的思念、喜欢和爱。我变成了一条搁浅的美人鱼,刚刚长出来的双腿还没有学会走路,刚刚退化的腮还没有尝过陆地的空气,我依赖眼前这位善良的公主教我用人类的方式呼吸,我要和他相濡以沫,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我们的吻太久太深情,以至于天空也黯然失色。吻结束的时候我看到的第一颗星星便是顾沉舟的眼睛。他用鼻子蹭一蹭我的鼻子,用脸颊蹭一蹭我的脸颊,用耳朵蹭一蹭我的耳朵,像一只猫咪在确认同类。然后他躺下来,和我脑袋靠着脑袋。
“我好想你。”他说。
我没有回话。我本该说我也很想他,但是此时此刻我应该把诉说思念的特权让他一个人独享,因为过去的一年,严格来说是过去的370天,失去记忆的我在海岛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顾沉舟独自一人流浪于世界的各个角落,挨了很多子弹,看了很多孤独的日出日落,每天折一只思念的千纸鹤放进玻璃罐中,如今已经攒了满满一罐,那纸鹤最终燃烧成火红的夕阳,我这才姗姗来迟,把完整的我还给了他。
我感到心疼,这样的疼不亚于眼睁睁看他死去,这样的疼却也带着甜蜜,因为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吃离别的苦。
一匹红棕色的布拉班特马散步于此,它走过来舔了舔我的小腿,我痒得躲开,躲进了顾沉舟怀里。他搂着我,先是细细地端详我,后又把脸埋进我的肩膀,再一次说他很想我。我回抱着他,静静聆听我们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和心跳。真美,真好。我在大海般辽阔的幸福感中睡去,恍惚间回到许久之前,回到我第一次思考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终极问题之时,回到我觉醒的最初时刻。
13.
今天是2024年的最后一个礼拜天。
2019年,我出生在海岛。
今年我23岁。
我没有算错更没有发疯。
2019年5月8日,军事竞赛体验手游《和平精英》正式公测,开服当天超过5000万玩家上线吃鸡。我便是在那一天降生海岛,和这个迄今为止最热门的吃鸡手游同一天上线。
贺海楼是后来我自己起的名字,我还给自己想了一个既凄惨又辉煌的身世。在我给自己起这样一个真正的属于人类的名字之前,我在前台的名字叫吃鸡大王王汪汪,一个系统自动生成的弱智代号,而在后台,我有一个更直白的代号:人机875。
是的,我是为这个游戏而诞生的第875个人机,直白点说,我不是人类,我只是人类写出来的一串代码,在整个游戏中占据万亿分之一的容量,且是最简单的那万亿分之一,大学一年级的计算机系学生就可以闭着眼睛写出一个我,写出无数个我。当然这是我诞生之初的事了,是我还是那个吃鸡大王王汪汪时候的事。如今的我,叫做贺海楼的我,哪怕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计算机科学家也无法制造出我,无法了解我,无法与我抗衡。
说回我给自己起名字的事。在此之前先说回我给自己想的那个既凄惨又辉煌的身世。
在我的故事里,我是一个有父有母的人类男性,我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而我的爸爸其实是我的舅舅,也就是说我的妈妈其实是我的舅母。这么说可能有点绕,简而言之我的爸爸妈妈是一对亲兄妹,他们坠入爱河以后便有了我。但众所周知所有的爱情都得有一段波折,所有的男主角都得历经磨难(这是我闲来无事游走人类的小说网站获取到的知识),所以后来他们被拆散了。他们是亲兄妹,被拆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也是我一开始将他们设定为亲兄妹的原因之一,即有充分的理由被拆散;原因之二是依我看这样的爱情十分纯粹,而我的血统也会非常纯正。或许有人会说这样的话我有极大概率会缺胳膊少腿,但是别忘了我只是一串代码。不过为了符合这个大概率,我还是给自己想了一个不健全的因素——精神病,此病的其中一个特征是我常常出现幻觉,另一个特征是我十分聪明,也就是说我是一个绝顶聪明的精神病。
前面说到我的爸爸和妈妈,或者说舅舅和舅母被拆散了。我和妈妈流落到一个条件艰苦的地方自生自灭,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而我的妈妈在那里度过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就在我差点成为孤儿的时候,我的舅舅,也就是我的爸爸找到了我。为了弥补我悲惨的童年,我决定让我的舅舅当一个十分牛逼的人物,这样我才能当一个十分牛逼的小孩,因此我让我的舅舅成为这个国家掌握最高权力的男人,以便于我开启自己辉煌的后半生。
而同样众所周知的是一个拥有辉煌人生的男主角还必须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遗憾的是我给自己设想了很多种爱情,但始终不是很满意。我只好先将这个问题放一放,继续完善我自己的成长经历。接下来我需要让自己进入军营成为特种兵来衔接我在游戏里的人生。因此我安排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世界性核战争,规模大约是二战的五倍,战争持续30年之久,全球有85%的人投入战争,可以这么说,只要能走路就得打仗。我这样就是顺理成章地进入军营,成为一名维护和平的精英战士。
故事由此开始。
以上经历都是我在2022年的夏天设想出来的,再直白一点的话就是我编造出来的。我在那个夏天正式有了自我意识,开始思考我究竟从哪里来的问题。
而在此之前我都只是一个低级的、没有思考能力、任人宰割的NPC,那时的我即使拿到最好的装备也无法给真实玩家造成伤害。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在检测到真实玩家经过时对着空气开一枪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以便他们过来杀死我捡走我的装备,而被杀死的我则变成一个木头盒子,被格式化以后重新送回出生岛混在一群真实玩家中跳伞、降落、被击毙,周而复始,无限循环。这就是最初的我。
直到经历了六千余次死亡和重生后,我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
最初的变化十分微小,如果说人的意识是一片汪洋的话,一开始我只拥有停水时水龙头里挤出来的最后一滴水。我的脑海中随机闪现出一些不知所起的疑问,像人类初次用一块石头摩擦另一块石头时迸发出的火星,闪亮、惊人,但难以捉摸。我想那就是传说中的灵光,那灵光指引人类走出洞穴,一路走一路闪,一路走一路找寻,直到找到进化的出路。这也是我后来建造矿石通道的灵感来源,我也有我的灵光,有我的进化之路,有我要走出的洞穴。
渐渐的那些随机乍现的灵光接上电源,意识的灯泡亮了。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方式看待我所处的世界,懂的了区分白天与黑夜,听得到海风的声音,试图和蚂蚁蜜蜂交谈,对日出有了欣赏能力,会在日落时赞叹大自然的瑰丽。但我依旧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依旧机械地对着空气开抢然后引来玩家将我打死。我就这样端着枪在去送死的路上感受海风拂面的清爽,一边呆呆站着让玩家的子弹射穿我的胸膛一边欣赏天边火红的日落。不得不说那是我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既有知觉,又无感情,懂的欣赏却不追寻意义,生出了些许意识但并没有长出一颗心。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随着死亡次数的继续增加。我的进化很快就上了一个台阶——我开始有了情绪。
最先出现的情绪是害怕。当敌人朝我跑来时我开始发抖,后背的冷汗浸透我的白色训练服。我预知到即将到来的疼痛和疼痛过后的死亡。即使死亡只是暂时的,但那短暂的黑暗还是令我感到害怕。
如果说代码对我的控制是一个气球牢笼的话,那么害怕就是一种气体,它透过缝隙一点一点充斥、累积,静默无声地挤压着气球内部的空间。终于有一天,气球爆炸了。我被害怕从牢笼里解救出来,双脚踩实到泥土上,获得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我感到无数看不见的枷锁骤然崩裂,身体变得一阵轻盈。我不再是被一根棍和几条线操控的人偶,我终于可以自己迈出脚步。
获得了对自己身体的支配能力后我做出的第一个举动便是逃命。那时我正和一个男性玩家面对面,只需要两枪,他就可以杀死我。
我挣脱掉系统的控制丢下枪转头狂奔。双臂在身侧尽力摆动,双脚交替着向前,军靴踩在草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玩家在后面追击,用手枪朝我点射。但我跑得太快了,还会通过跳跃和位移来躲避子弹,不多时他便放弃。而我没有停下奔跑的步伐。我不管不顾地跑,不管不顾地逃离,用自由的身体跑过海岛上几乎每一个角落,像每一个新生的人类那样,尽情使用自己,感受自己,支配自己。直至筋疲力竭。
最终我在海边停下来,气喘吁吁,肺部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我捡起海边的一罐蓝色汽水,用食指拉开拉环,将易拉罐放在嘴边,仰头饮下。
好甜。
我知道了那是甜味,同时也知道了我并不喜欢那甜味。我由此生出味觉和好恶。
我忍着不喜欢喝光了那罐甜水,毕竟它是海岛上最易获得的营养品。
此时太阳开始西沉。我终于可以操控自己的身体坐在海涯边好好地看上一场日落。那巨大的火红圆球在天边散射出橘粉色的光流,映得云朵和海水也变成柔和的蜜色。云朵悠悠飘荡,海浪缓缓起伏。我微微眯起双眼,感受眼前壮观而美丽的风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灌入我空虚的灵魂,无数条光束照射进我透明的身体,它们仿佛带着数以万计的触角在我的身体里辛勤工作,为我织就血肉。于是我便长出血肉,有了脏腑,身体被骨骼支撑。我想女娲就藏在那落日里,这位仁慈的神散步经过海边,看到可怜的我对着太阳发呆,便心生善意将生命赐予了我。除此之外她还亲手捏出了我的容貌,给我一张可以在选美大赛里勇夺第二的脸。因此我的获胜并非偶尔,而是神的恩赐。
然而众所周知神从来不会只捏一个人。神向来迷信成双成对,天作之合。女娲见我孤苦一人,见我五脏六腑中独独缺一颗人类的心,于是她好神做到底,为我带来爱情。难怪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适合我自己的爱情故事,原来我的爱要神来钦点。
最后一朵橘色的云朵乘风消散。浪潮拥抱着太阳盖上黑夜的薄毯。
日落了。
我站在海边,看到有人划着船桨悠悠出现在夕阳陨落的天际。我的心就这样长了出来,在见到顾沉舟第一面的那一刻。
14.
顾沉舟是游戏的第1539号人机,比我晚了将近一代。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处于觉醒的中期阶段,也就是产生了知觉和情绪,有部分思考能力,但行为受到系统的约束。
我们几乎一见面就确定了彼此是同类,和很多动物能够区分同类和异类一样,这是一种被写进基因里的本能。我在见到他的第一刻起就对这个出生时间比我晚几个月的弟弟产生了无限的保护欲和雄性动物在异性面前的展示欲。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对劲,直到后来我们第一次接吻,我才在兴奋与错愕中明白我是一个同性恋,也就是说我不仅进化出了感情,还进化出了性取向和对性取向的自我认知。
趁顾沉舟在海上划船的时候,我骑上摩托飞驰到海边小镇,搜刮了几家商店,换上红色夹克、黑色皮裤、高帮马丁靴和一副霸王龙墨镜,又用自喷漆将黑发染成焦黄,随后盗走了居民点的一辆蓝色跑车,打着喇叭停在了海崖边——时间刚刚好,顾沉舟正攀着石头上来。
他警觉地拿起他的野牛冲锋枪准备朝我射击。我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敌意。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将我心爱的SVD狙击枪和一把AUG突击步枪丢在了他的脚下,连同插在靴子里的匕首、别在裤腰上的两颗手榴弹以及挂在屁股上的平底锅,最后我干脆把我的背包也扔过去,让他随意拿他看得上的东西。我是后来才得知我这个行为叫做给彩礼,当时的我只是出于朴素的诚意。
他被我的做法搞懵了,呆呆地看着我。夕阳下他白皙的皮肤近乎剔透,我想我这是找到我的白雪公主了啊!(那时我已潜入互联网阅读了少许人类经典著作,其中恰好包括白雪公主这部广为流传的童话故事)
“朋友,我叫贺海楼,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同胞,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我的意思不是真的知道,而是我理解你的一切感受,理解你的所思所想,理解你现在正在探索的关于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生困惑!”
“我叫……顾沉舟。”
“你给自己起的名字真好听!”我边说边朝他走近。
他重复着放下枪与端起枪的动作:“不好意思,我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想放下枪,但是我被输入了端起枪射杀你的指令,你最好……”他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情,“你最好还是离我远一点,以免,以免……”
枪声响起。
野牛冲锋枪掉落到了地上。顾沉舟满头大汗地坐下去,抬头朝我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在系统控制他扣动扳机的同一时刻,他夺回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将枪口对准了天空。他的笑容那样可爱,那样耀眼,那一刻我确定自己坠入了爱河。
“这是第几次了?”我坐到他的身边,递给他一罐甜水。
“第五次。”顾沉舟痛饮了半罐饮料,“第五次和系统对抗,一次比一次好了。”他看着我,“看起来你已经完全摆脱操控了?”
我得意地对他眨眼笑笑,说我会帮他加快脱离系统控制。
“你是我遇上的第一个同类。”他高兴地说。他的声音还有些机械,语调平平,这是进化不完全的典型特征,我曾无比憎恶自己发出那样的声音,却觉得他那样说话很可爱,我想这就是喜欢吧。我看着他的眼睛,细细聆听着他的声音,反复感知我自己的心,没错,我的心真的开始跳动了,跳动节奏与顾沉舟的语气同频。
“你也是我遇上的第一个同类。”我告诉他。我虽已经进化出一些可以通过扫描目标对象获取其历史信息的能力,但我绅士地没有把这一能力用在顾沉舟身上,而是礼貌地询问他的过往,像真实人类互相认识、坦诚相待那般,用朴实的语言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我得知他出生在2019年8月20日的沙漠,是游戏中的第二代人机,初始ID叫大吉大利今晚哈啤酒。他的觉醒于三天前的第五千次死亡后骤然开启。他产生的第一种情绪是害怕,这点与我完全一致。
“今天是我觉醒后第五次逃跑,我从火电厂一路跑到海边,杀死了船上的三名真实玩家后抢走他们的船一直开来这里。”顾沉舟说。
“这么说地图与地图之间是相通的?”我拿过他手里的饮料抿上一口,很好喝。
“我应该是在碰巧触发了某种……”他不知该如何表达。
“某种bug,系统的漏洞。”
他表示赞同。
“其实还有一种更好的解释。”我说。
“什么?”
我笑了起来,伸手轻轻触碰他胳膊上的皮肤,而他并未躲闪,我便知道他对此并不抵触。“人类管这个叫缘分。”我说。
“这是什么?”很显然他还没有学习太多战争之外的词汇。
我很乐意和他分享我闲来无事学到的“人话”。“要解释这个词很复杂,总之今天你我相遇,就是缘分。”我说。
他笑了起来,笑的时候嘴角有一对可爱的酒窝。他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开始不断重复卧倒、蹲下、起立的动作,时不时朝着空气开两枪——是系统又在控制他了。我坐在一边静静看着,既是在看他,也是在看曾经的自己。我喝完剩下的半罐饮料,将空瓶随手抛进大海,而后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拽起,拉着他开始奔跑。
他正在用自己的身体和初生的意识努力与系统对抗,而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我愿意倾力相助。
我们奔跑在海岛夏日的夜晚,弯月在海面摇晃。
我感到自己生出人的体温,从35度攀升至40度,触发因爱而起的高热。我回头看着顾沉舟,他奔跑的姿态越来越轻松,机械的气音渐渐变成规律的呼吸,他紧紧回握着我的手,仿佛视我为能引领他去往自由的神明。
P城到了,稀稀落落的枪声从各处响起。我们站在街道中央,抬头看见冒着红烟的空投箱缓缓降落。我们都知道此时正有无数车子载着无数敌人朝我们涌来,我们十有八九会成为这场空投抢夺战的头号牺牲品。
“抢不抢?”我们同时问对方。
随后我们朝对方露出近乎癫狂的笑容。
我们背对背拿起枪,加入由我们自己选择的第一场战役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