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同人-一枝春
简介
民国AU
1.
腊月初七的早晨,北平城落下一场大雪,映得院子里的红梅愈发冷艳傲人。
沈宅的家丁双手缩进袖筒里,用胳肢窝夹着苕帚往后院走去,打算赶在主人们起来前清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免得摔着金枝玉叶的夫人少爷们。待他走进垂花门,绕着长廊迂回进院里时却见两个气质典雅的女人已站在树下赏梅。那两位正是沈家如今主事的夫人沈柔和虽不姓沈但比沈家任何一人都更有权威的贺芝庭。
沈柔身上的狐白裘宛如千百巧匠赶在白雪落地前收集起最洁净的雪花为她织就而成。她本就生得玲珑,皮肤又白,近乎剔透的狐裘披在身上,让她像刚从毛窝里醒来的小兔子。
贺芝庭将大红色的披肩轻轻盖在沈柔的肩背上,说姐姐比这白雪红梅还要漂亮好几倍。
沈柔转过身,细细端详了一番眼前的妹妹,笑着说你和二十多年前来沈家时的样子不曾有分毫变化。
“二十六年。”贺芝庭伸手弹了弹树桠上的积雪,“已经整整二十六年了。当年姐姐收留我时也是腊月里,那天的雪不知道比今天大多少倍,我站在胡同口朝里看,怎么都望不见沈宅,望见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可怜我。幸好有你呀姐姐。”
沈柔莞尔:“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你这么一说,腊月一过小楼的生辰也快到了,一转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我总觉得他们还小呢。”沈柔在自己腰间比了比,“这么高,在屋子里追来撵去,打碎好几个祖宗留下的好花瓶。如今他们都比我们做母亲的高出一大截了,我得抬头才能看见他们的脸。”
“小舟是长大了。可海楼小时候的泼皮性子真是一点没改。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第一觉都还没睡醒呢,睡醒了还要睡第二觉、第三觉,我这是养出个什么玩意儿?”
“年轻人觉多,你由着他去吧。这几年所有的铺子他都亲身管着,眼瞅着腊八一过就有收不完的账,他有的忙了。你把小楼教得很好。小舟已经走了他父亲的老路,我是指望不上的,沈家的这些产业以后都要靠小楼。他这才接手几年?好得没话说。这些年世道一直不好,来来回回倒了多少人家,可是咱们不仅挺过来了,还从洋人手里赚钱,这都是小楼的功劳。”
“姐姐,海楼怎么能拿沈家的产业,他只是帮你忙……”
贺芝庭的话没说完就被挡了回去,沈柔握住她的手:“一家人,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本就没有区别。”
沈柔这话不算假,她和贺芝庭的确沾亲带故勉强能称一家人。贺芝庭是沈柔一位远房表姑的女儿,只是多年间不怎么走动,后来又嫁到了外乡,一般人是没心思认这种亲戚的。但沈柔从小心地善良,一直记着幼时和贺芝庭玩耍的姐妹情谊,更何况当年漫天大雪,贺芝庭还挺着个大肚子。那时沈老爷子还健在,沈柔孤儿寡母回到娘家时间不久,她几乎一见到贺芝庭就心疼地流下泪来,二人因为相似的处境而愈发亲近贴己。刚过周岁的顾沉舟咿呀咿呀地蹒跚到贺芝庭跟前,伸出小手轻轻触摸贺芝庭的肚子,代表整个沈家欢迎贺芝庭和贺海楼的加入。
没过几年沈老爷子病故,沈家三兄弟大的好色、二的好赌、小的好大烟,沈家偌大的宅子落在了沈柔一人的肩上。她倒是善于经商,也从父亲那儿学到不少东西,但毕竟是女儿家,性子又柔和,里里外外免不了受各方奚落刁难。好在贺芝庭生性泼辣又练得一身好武艺,没几年就帮沈柔扫除了一切障碍,让沈宅所有人恭恭敬敬地称沈柔一声主母,生意场上的大老爷们心悦诚服地喊一声沈老板。那时她们二人都还不过三十岁,便已经历了人生的浮浮沉沉,打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如今孩子们都已成长起来,她们终于得个自在,闲来赏雪颂梅,品茶听戏,今年连熬腊八粥的活儿也给下人免了去,由她们亲手烹制。
贺海楼睡到日上三竿打着哈欠哼着小曲儿给长辈们问早时便看见沈柔和贺芝庭换了一身粗布衣服,正坐在门槛上边聊天边用银针挑薏仁米里的糠心。
“姨母早。妈我不就睡个懒觉嘛,咱家这就破产了?你们怎么穿成这样?”
贺芝庭抬头瞧了一眼贺海楼,只见他穿着睡衣靠在门框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正形。“你越来越没规矩,怎么衣衫不整地就往外跑?”
贺海楼乐呵呵地跑去沈柔旁边坐下,伸手到盛放着粥米和粥果儿的竹筐里搅动:“姨母,我在自己家不用中规中矩吧。我妈这么说是把我算作外人呢!您评评理?”
沈柔盈盈一笑:“你妈妈的意思是你怎么自在怎么穿,别着凉的就行。”
“得嘞!谢谢姨母关心!王府井最近新开了一家旗袍店,我已经打过招呼,赶明儿裁缝上门给你们量尺寸。我亲眼看过了,他家最好的旗袍用的是金丝银线绣制,华贵得不得了!等着定做的夫人们已经排了好几百位,要不是我给那裁缝的儿子摆平了租车行的黑心债,别说旗袍,估计做条肚兜都得等到猴年马月去。”贺海楼捏起一颗荔枝肉放在阳光下眯眼观察,“这么快就腊八了?最近日子过得昏昏沉沉,我都分不清了!”
沈柔喂给贺海楼一颗松子仁:“这北平城的旗袍店你比我们女人还清楚,去年好几条瑞蚨祥的都还没穿过,今年的又来了。”
“每年都出新款式嘛,不一样的。西装也是,外行瞅着都差不多,但讲究多着呢。大栅栏有家洋人开的西服店,他那鼻子都长这样——”贺海楼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听说是个法国佬。等小舟回来怎么着我也得拉上他去做几件,看看这洋裁缝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不管是哪儿的裁缝,反正小楼穿什么都好看。”沈柔说,“一会儿不忙的话去聚顺和买些爱吃的果脯来。”
“我爱吃杏脯,您爱吃桃脯,我妈爱吃苹果脯,小舟爱吃海棠脯,我都买来,您都给搁里头。”
“小舟还有好些日子才回来,你又是惦记给他做衣服,又是惦记买他爱吃的做甚?”
“在不在都要惦记的,我替他吃。晚上我给他打通电话,说不定他馋您的粥明儿就能赶回来!”
沈柔轻轻敲一下贺海楼的脑袋:“就爱拿我寻开心。要我说他在行政院的差事着实不怎样,我一向不赞成他谋官差的,还不如回来和你做些正经生意。”
“姐姐,小舟有小舟的抱负,他喜欢就让他去吧。”贺芝庭转头问贺海楼,“只是,这差事危不危险呐?”
“妈妈,如今这世道没有不危险的差事。战事虽一时还不至再起,可三一年后日本人愈发猖獗倒是真的。您别看这几年逃走的人回来的回来,上学的上学,开厂的开厂,但保不齐哪天还要开战。我走在路上被炸弹炸死也未可知。”
“不许胡说。”沈柔和贺芝庭齐齐敲打贺海楼,“呸呸呸。”
“唔……呸呸呸,我乱说的。”贺海楼把手中的荔枝果丢进嘴里,“今年可还要去智化寺施粥?”
“照旧去的。”
“好嘞,明儿一早我送你们。”贺海楼站起身,溜溜达达哼着小曲儿回屋去了。
沈柔和贺芝庭半夜就开始熬粥。白天洗干净的糯米、薏仁米、菱角米、鸡头米、莲子肉熬成一锅雪白晶莹的粥,盛进几百盏木头粥盒,铺上厚厚一层蜜饯果脯、荔枝肉、桂圆肉、桃仁、松子、染红的瓜子仁和青红丝,盖上盖子,一一摆进推车。
这粥盒来自沈氏工坊。早几年沈柔和贺芝庭常抱怨粥运到施粥点已凉了一半。贺海楼便记下来,找人做了一款双层保温木盒,效果意外的好,三九天里热粥盛进去别说是智化寺,就是推到护国寺也依旧热乎。后来贺海楼觉得这东西不错,干脆投入生产,没专开铺子也没四处吆喝,只在沈家几处生意好的粥铺、汤馆摆上那保温木盒,冬天的时候自然有人需要,日子一久便传开了,全北平城的大小饭馆都找上门要订购,最红火的时候头年夏天订购的粥盒要次年冬天才排得上货。
顾沉舟笑说贺海楼是天生的生意脑子,眼珠一转就往外淌铜板,讨母亲们欢心的一个小物件最终也能让他变成万贯产业。贺海楼懒洋洋地靠着顾沉舟吃葡萄,说我这不是想着多赚点,万一你哪天被政府开除了我还能养着你。顾沉舟说那就辛苦你到时候给我零花钱了。
第二天天没亮贺海楼就等着了。他没这么早起过床,不知道早上四点原来这么冷,身上的大衣跟摆设似的压根儿不抵用,冻得他直打哆嗦。
“发财!去顾少屋里把他衣架上那件虎皮大氅给我拿来。”他向来是不置办这些御寒衣物的,倒是每年那儿收一块虎皮,这儿收一卷驼绒,全拿去给顾沉舟做了大衣,因为顾沉舟害冷。
下人小跑着去又小跑着来。大氅披在贺海楼身上,毛茸茸的暖物顷刻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他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刚出锅的粽子,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那大氅上似乎还沾染着顾沉舟的气味,这让他更觉餍足,寒冬腊月里竟生出晚春时分的那股舒坦劲儿。他心想这虎皮真是不赖,以后每年冬天都给顾沉舟做一件冬衣。光有大衣还不够,围巾、帽子、手套、靴子都要做,把顾沉舟包装成一只胖乎乎的小老虎才最好,免得他冬天下班回来手总是凉的。真该死,贺海楼在心里骂自己,怎么早几年没想着这事儿呢?
这时贺芝庭和沈柔也从各自屋里出来,贺海楼迎上去接过她们手里的几个包袱。
“这里头是给僧人们的冬衣。”贺芝庭嘱咐道,“那里头是给孩子们的。别弄混了,一会儿你要亲自看着发到他们手里,记住了?”
“记住了。”贺海楼拎着包袱掂量,“这么多?入冬的时候我按照您说的已经送足御寒的衣物了。那寺里的和尚年年都有不一样的棉袄穿。”
贺芝庭瞪了贺海楼一眼,不许他和尚和尚地叫。
下人们提前推了粥过去,等贺海楼载着母亲们到智化寺门口时,施粥的小摊已经搭好,陆陆续续有流民前来讨粥。
沈家不是只有腊八这天才施粥,而是每个月都做,只是平日里是在胡同口支个地方,等到腊八才和大多数富贵人家一样到寺庙里来。北平城的流民乞丐都知道沈家施的粥是最好的,主人亲自挑选优质的粥米、粥果儿熬一大锅浓稠的粥;不光有粥,还常有过冬的衣袜鞋帽,遇上可怜的老弱病残还为其请大夫抓药,流落街头的小孩也大多被收留进了沈家的孤儿院。沈家的主母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这是全北平城公认的事实。
至于她身后的贺海楼,也是北平城公认的不好惹的少爷。
贺海楼打小就是个又爱惹事又毫不怕事的主儿,十岁当胡同霸王,十三岁当东城霸王,十五岁进军西城,十七岁踏平北城南城,在全北平结交了一大帮朋友也结下了一大堆梁子。有传闻北平城但凡有点名头的人家里,有一半公子哥儿和贺少是朋友,另有一半和他是死对头;有一半闺中小姐收到过他的秋波,另有一半是他看不上的。
“放屁!”贺海楼曾对此传闻的后半部分感到万分不解,“我什么时候给人送过秋波了?北平城的情场里有谁也不会有我贺海楼的名字!”
顾沉舟对此的评价是只要贺海楼想,没有他进不去的情场,更很难在情场上失意。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毕竟贺海楼长了张英俊多情的脸,爱玩爱闹,行事潇洒,从小就招得不少人的爱慕。只可惜他徒有爱喝花酒的名声,还没来得及在情场流连一二就接过沈家的产业一头扎进了商场。他既继承了沈柔的经商头脑,又遗传了贺芝庭的骄横凌厉,背后还有家大业大的沈家和官大权大的顾沉舟给他撑腰,使他几乎没有吃不开的地方,短短几年就把沈家从北平城的之一变成了唯一。
此刻他把给僧人和孩子们准备的新衣发妥,正拉着住持在一边说话。
“上次让你们做的法事可有好好完成?”贺海楼披着那厚实的虎皮氅跟山里的土匪似的,悍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姿态又像一尊佛似的,不怒自威。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和尚,令和尚一时之间分不清他究竟是魔是人。
“阿弥陀佛,本寺的僧侣一日三次均为顾施主诵经祈福。沈家行的善事多,积的福德深,顾施主定会一生平安的。”
“那就好。”贺海楼满意地点点头,“给我家两位母亲的祈福灯也要继续点着,我再多捐些善款,今年多加几盏。”
“阿弥陀佛,施主,沈家两位主母的祈福灯本就已是最高规格,再多就对观音不敬了,适得其反。”
“行,那你看着弄,总之我们沈家的事你要摆在万事的最前头。”贺海楼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施粥的两位母亲,强行将后半句“否则要你们全寺和尚的狗命”咽了下去,假模假样地拜一拜主持,走到树边抽烟去了。
2.
腊月十八那日正逢三九三,北平城被鹅毛大雪盖了厚厚一层白。胡同里的孩童在槐树下堆起雪人,折了两根大树杈当胳膊,偷了母亲首饰盒里的两颗珠子当眼睛,又取下自己的大红围巾做装点,围着亲手做的新朋友唱刚刚学会的童谣。
贺海楼吃过午饭去沈家名下的几处铺子里看账。腊八过后他每日都奔波在沈家的各个商铺里查账、收账。沈家的生意几乎覆盖北平城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到茶馆、杂货铺,大到饭庄、机器厂,可以说北平人只要迈出自家的大门往街上走一走,一举一动就免不了要给沈家扔钞票。
几年前贺海楼在酒会上经顾沉舟引荐结识一英国商人,几杯酒喝下来二人便一拍即合,于次年春天在西城根买下半条街建了中华饭店,又以饭店为中心先后开业了西餐厅、咖啡店、照相馆、冰淇淋蛋糕店、旅行社等十数种铺子,几乎承包了洋人来华旅游办事的一条龙服务。
起初不论是生意场上的伙伴还是沈柔都对贺海楼的这一决定颇有些异议,不是很赞成他和洋人开饭店、招揽洋人去消费。一来洋人向来目的不纯,二来若是老百姓知道沈家和洋人做生意,恐影响沈家其他商铺的名声。
身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只有顾沉舟一人支持,但就因着顾沉舟的支持贺海楼便做了下来,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将中华饭店打造成了与六国饭店东西相对的又一洋人据点。同时中华饭店又并不同于六国饭店那般全然受洋人的掌控,而是由得中国人自己说了算的。“九一八”后欧美人士普遍谴责日本而声援中国,使得北平老百姓对这些洋鬼子的态度和以往也有了不同。因而沈柔担心的事不仅没有发生,西城根还借着中华饭店形成中西友好的一片好景,正合了国都南迁、旧都没落后北平政府一心发展旅游业的心意。又有顾沉舟在其中牵线,沈家一跃成为北平中西交流的一根标杆,在商场上的地位自此再无人能企及,亦无可撼动。
也就是从那时起沈柔决定彻底放手,将生意场上的事全权交给贺海楼。
从什刹海的几间茶馆出来,贺海楼便去了中华饭店。手底下的人都看出主子今儿心情着实不好。茶馆的几笔账没交代清楚,一些老主顾平日里赊点欠点,等手头宽裕了再过去一次性付清是常有的事,以往贺海楼从不计较,今儿却不知怎的,对着茶馆里大到管事的小到跑腿的发了好一通火,惊得门口的鹦鹉连连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等到了饭店又恰巧撞上一个喝咖啡的洋人嫌奶加多了不合口味,经理正站在边上连连鞠躬道歉。贺海楼竟过去直接将客人请了出去,让他要喝就回自己家喝去,气得洋人直跳脚。罢了又骂经理是软骨头,服务洋人不必摆出一副奴才样,若是爱当奴才就交上一封辞职信爱上哪儿当上哪儿当去。
“这爷今儿是怎么了?”跟着来的几个手下悄悄嘀咕。
“不知道,一大早就跟吃了炸药似的。我出门前说这雪下得真漂亮,他让我脱光了埋雪里好好漂亮去。”
“哈哈哈哈,那你去呗!”
“滚蛋!”
等处理完了饭店里的大小事务已接近傍晚。贺海楼的心情还是没好起来,但走时也没忘给母亲们打包几份茶点和蛋糕,还让厨师做了几道清淡的中菜带回去。
“火车站怎么说的?”一上车贺海楼便问手下。
“我问过了,说不一定呢,有些路段还在清雪,不知道能不能通车。”
“一群废物。”贺海楼低低骂了声。
雪似乎又大了。一群小孩子跌跌撞撞地互相追赶着穿过马路,险些就撞上了车子。司机一脚刹车踩下去,甩得后座的贺海楼脑袋磕到了前座椅背。
“操!”司机吓得不轻,这不往贺海楼枪口上撞吗!“少爷您没事儿吧,我这,这……”
贺海楼揉着脑门坐起来,恶狠狠地看看司机,又看看疯跑过去的小孩,又看看司机,又看看小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行了!赶紧走。明德,一会儿路过天利昌的时候叫我。”说罢裹紧大衣闭目养神去了。
“少爷您歇着,买什么茶我去给您买?”坐在副驾上的年轻人转过身小心翼翼地问。
贺海楼心里烦得慌,许久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句:“我去给顾少挑茶叶,你挑得来?”
吃了瘪的年轻人一听是给顾少拿东西倒也释然了——别说他的确挑不来,他就算真挑得来那也是万万挑不得的。跟在贺海楼身边做事,能力倒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得有眼力见儿,而这第一条眼力见儿便是:在贺少的行事表里和顾少有关的事永远、必须排第一,且永远、必须由贺少亲力亲为,谁要是违反了这条规矩,下场只看贺少的心情好不好。
挑好了茶叶又去对面药铺称了几两沈柔要的参茸。一来一去贺海楼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他有点冷,抬头看着只剩一丝冷白光的天色,心里又惦记起顾沉舟的那件虎皮大氅来。或者说,他惦记的哪里是一件衣服。
在外头的恶劣心情回了家就不太好发作,转而成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慢溜样子。晚饭贺海楼慢吞吞地喝了几口羊汤就说饱了,坐到窗边连抽了三根烟,在漆黑的天边找月亮升起来的迹象。等被长辈们喊上牌桌,他也还是蔫儿了吧唧的,打一把输一把,既没平日里的聪明劲儿,也没哄母亲们开心的调皮劲儿,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嘴都快撅起来了。
“我说这气候是灵啊,三九天的风吹得人脑瓜儿顶都冒冷气。”顾沉舟的二舅母今晚上手气不错,尖声细语地说,“我听人说最近几天火车都停运了,那个什么王会长的女婿,就是和小舟当过同事的那个,前儿个听到老婆生了的消息连夜从南京往回赶,这不,困在半道上这会子都不知道在哪儿呢!可怜大胖小子睁眼看不见爹。生孩子的时候家里那口子不在身边跟寡妇有什么区别?”她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沈柔生了顾沉舟不到一年便成了寡妇回来娘家;贺芝庭更是怀胎八月守了寡这才投奔沈家。一桌四个人,她一句话得罪仨,得罪的还是沈家最拿事的仨。吓得二舅母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生怕贺海楼当场发作——前几年顾沉舟三舅舅的二姨太嘴碎了几句就被贺海楼赶出沈家,如今他又掌了沈家的财务大权,说收谁的屋就收谁的屋,说断谁的钱就断谁的钱。二舅母战战兢兢地看了看自己腕上的金镯子,红着脸低下头再不敢吭声。
但贺海楼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胡乱地码牌。
贺芝庭和沈柔对视一眼,同样不知道他今晚上怎么了。
这时前庭传来下人说话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几句男人的询问。紧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皮鞋踩着地砖、跨过门槛,那熟悉的步子走一步响一声,踩得贺少的心突突直跳,一整天都没神采的漂亮眼睛终于亮堂起来。
“母亲安,姨母安,二舅母安。”顾沉舟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向三位长辈问安,将手里的几个纸袋搁在桌上,“回来得急,随便带了些南京特产,大家尝尝。”他边说边朝牌桌走去,边走边摘下皮手套、解下长围巾,脱去染了不少雪的黑色大衣递到候着的下人手中,大衣底下是深蓝色的羊绒西装,舟车劳顿一番稍微有点皱了,但丝毫不影响主人的挺拔俊逸。他先对着火炉暖了暖手,才走到贺海楼身后站定,双手轻轻搭到其肩膀上,食指剐蹭了一下贺海楼的脸颊。
“赢了输了?”他问道。
“海楼今天手臭得不得了,一把没赢过呢!”贺芝庭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贺海楼,眼瞅着儿子从闷闷不乐变成了神采奕奕。
“怎么回来了?”贺海楼右手码牌,左手按住顾沉舟的手,抬头向后仰,高兴地问。
“刚刚你二舅母还说火车都停运了。”沈柔扔出去一个二筒接话道。
“中间是耽搁了一会儿,后来转到政府专列上才回来。”顾沉舟对贺海楼说,“以为我今儿回不来?昨天知道有一趟专列,但不确定能不能赶上,就没跟你说。”
“晚饭可吃过了?”沈柔打量了一番儿子,“瘦了。南京的饭不合口?我们都以为你不回,饭也没留。得亏小楼惦记着,从饭店打包了几样你爱吃的回来,一会儿让人热了拿你屋里去。”
“火车上垫了几口,现在是有点饿了。是什么菜?”顾沉舟伸手替贺海楼摸了一枚东风,凑得一副大四喜。
“清炖燕菜、橄榄鱼片、虾子冬笋、草帽鸽蛋。”贺海楼得意地把牌推出去,“胡了。”
贺芝庭看着贺海楼的一副好牌感叹:“哎呀!小舟一回来你的运气也来了!”
贺海楼再说话时语气都扬了起来:“可不是,我说刚刚天上怎么忽闪着一颗过去从没见过的星星,比月亮还亮,合着是福星进门了!”他乐呵呵地把赢的钱都赏给下人,又从钱包里单抽出几张大钞塞进一直给他添茶的丫头手里,“小莲,明儿去东安市场自己挑只金镯子戴上,去宝丰堂,拣他们家最大最重的挑!不知道地方就让明德开车带你去。年前把府上的丫头都唤我屋里来,一人发一只。”说罢他笑眯眯地看向二舅母,“二舅母,我看您这镯子忒细了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姨太太呢!不过您别着急,什么时候等小莲她们戴腻了重的,我再叫胡同口的刘铁匠融了给您打一只。”
二舅母赶紧拉下袖口遮住自己的细镯子,看都不敢看一眼贺海楼。
贺海楼这会子坐也坐直了,二郎腿也跷上了,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翠绿扳指。似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勒紧二舅母的脖子,教她又羞又怕,彻底没了精气神儿。
顾沉舟虽然不知道此前发生了什么,但也大致猜得到情况,他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笑,轻轻拨了拨贺海楼的耳垂。他正欲把二舅母请下牌桌换他玩上几把,门外的下人跑进来说有电话找,他只好跟着去了。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下人来传话说顾少接完电话就回房休息去了,今日赶路疲劳就不过来继续陪夫人们了。
这下贺海楼就坐不住了,一会儿说热让人给他扇扇风,一会儿说椅子硬让人给他拿块软垫,一会儿说肚子饿让人给他备些糕点。一把牌打得满屋子都是伺候他的下人来来去去的脚步声。被白白搅了好手气的贺芝庭终于忍无可忍将他赶下牌桌,遣人去叫了顾沉舟的小表妹来顶上。
贺海楼嘿嘿一笑,用贺芝庭的手绢叠了朵牡丹献上赔罪,在母亲的笑骂声里回了他和顾沉舟的院里。
沈家这座四进四合院原是光绪年间一大学士的宅邸,可惜建成不久逢八国联军入侵被洋人据了去。后来沈老爷子重金买回来成为沈家产业,正巧那时沈家添人添丁,过去的旧宅子住得紧紧巴巴,便择了个吉日搬了进来。沈老爷子下世,沈柔掌权以来,一进院的两间正房便是沈柔和贺芝庭的居所,沈家老大一家五口住在三进院,沈家老二老三两家住在四进院,二进院则是贺海楼和顾沉舟的地盘。
这二进院共有正房三间,披水排山脊,合瓦屋面,正房两侧耳房各二间,另有东西厢房各三间,还跨出块地方做了小花园。这么大个院子只有他们二人居住大是大了点,起初引得顾沉舟的二舅三舅稍有不满,但再不满他们对沈家也是毫无贡献可言,张嘴吃饭伸手花钱靠的都是沈柔贺芝庭母子操持,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嚼烂了舌头往肚里咽,何况那四进院大大小小十来间屋,住他们两家九口人并不算亏待,久而久之便也没人再有什么异议。
贺海楼进院的时候几个下人正在小花园里闲聊,见贺海楼进来,一个性子活泛的丫头小跑过去笑道:“楼少爷,我已经把您的铺盖搬舟少爷屋里去了!换上您最喜欢的那件大红色真丝被套啦!”说罢和站在不远处的另外几个丫头对望着咯咯笑起来。
“属你机灵。”贺海楼扯了一把丫头的辫子,赏了她们几人不少钱,使唤她们都去前院陪着夫人们打牌,今晚上不用再来二进院了。
“得嘞!楼少爷您好生快活!”丫头们拿了钱嬉笑着散开了。
贺海楼进顾沉舟的屋是从来不打招呼不敲门的,整个沈家也只有他有这特权。屋子里没点灯,屏风后隐约有水晃动的声音传出。温热的气流朦朦胧胧地飘在空气中,既有火炉的热,也有水流的热,贺海楼只觉浑身冒汗,便轻手轻脚脱去身上的外套,又解开衬衫的头两颗扣子。大半个月没见面,他此刻不知怎的,生出些许紧张来,拿起桌上的青花瓷杯饮了一口热茶才觉得胸口里的心脏跳得不那样急了。
走入屏风,顾沉舟正泡在浴桶里,脖子枕在桶沿上闭目养神。他是真乏了,凑近仔细看的话能看到眼底浮着薄薄一层乌青。他没有告诉贺海楼,他不是被风雪耽搁了行程,而是日本人又杵着大炮挑衅了南京,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擦枪走火的大事,但这几年日本人大大小小的挑衅不可谓不频繁。如今东三省已被强占,南京政府自己又乱成一锅粥,北平行政院明面上隶属国民政府,实则独扛华北安危,无数次出面与日本和谈和谈、协调协调,看似每次都渡过了危机,可谁都知道如今罩在北平上空的不过是薄薄一层蝉翼,北平人踩在脚下的不过是春天里最后一块即将融化的冰,日本人的每一次挑衅都将那蝉翼撕开一点,将那冰面踏碎一些。日子会一辈子如此小心翼翼下去还是会发生更大的崩裂谁也不知道。但顾沉舟总有预感,总有不好的预感,离那崩裂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近了。
“南京的事,我听说了。”贺海楼站在顾沉舟身后,柔柔地替他按摩肩颈,“我没告诉母亲们,她们会担心,但明天一登报她们总会知道,我会告诉她们记者写新闻从来都是将一说成十。不过,我也会担心。”他用指尖轻轻地抚顾沉舟的额头、眼睛、鼻梁、嘴唇、下巴,“比任何人都担心。”他单腿跪在桶边,下巴搁在顾沉舟的肩上,与顾沉舟交着颈、贴着面,用自己的呼吸喂养顾沉舟的呼吸。
二十六年前贺海楼出生在沈家,出生时极快,几乎没让母亲受苦,像是迫不及待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大展一番身手。但出生后却哭了几乎一夜,震碎了她母亲桌上的一盏紫砂杯,震落了院子里刚开的几朵春梅。连街坊邻居都被他那穿墙打壁的哭声引得好奇不止,都来打问沈家到底生了个什么样的娃娃。奇怪的是那哭声却在清晨顾沉舟被大人领着来看他时戛然停了,停得彻彻底底,停得毫无征兆,就好像他哭天喊地一整夜就是在召唤顾沉舟这么个一岁多的孩子似的,一唤来就心满意足地转哭为笑,从摇篮里伸起肉嘟嘟的小手要摸一摸顾沉舟的脸。
在场的人全惊了,纷纷说这两个孩子上辈子或是兄弟姊妹,或是父子血亲,要么就是那恩爱夫妻,相约了这辈子还要投胎在一个屋檐下做一家人。
“姐姐,可惜了。”贺芝庭笑着对沈柔说,“可惜他们都是男孩,若我生的是个女孩,就让他们订了娃娃亲,我们好做亲家呢!”
“都好,都好。”沈柔轻轻抚摸贺芝庭的鬓角,“都是一家人,小舟还要谢谢你给他带来一个软乎乎的弟弟呢!”
“弟弟,弟弟。”顾沉舟趴在摇篮边奶声奶气地学语,自此成为贺海楼生命中最不可相离之人。他们是种在同一片土壤下同根的两棵小树,照耀同样的日月,受同一片天地的滋养,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便共享休戚,共担风雨。
顾沉舟这趟公差是从小到大他们分别最久的一次,整整二十三天,教贺海楼起先度日如年,后来度秒如年。他表面上虽依旧是往日里那个倜傥自在的贺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愈发觉得自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他的心里空落落的,顾沉舟将他的灵魂带走了。他想带走了也好,有他的灵魂陪着顾沉舟,顾沉舟就不会像他一样孤寂到心碎。
“你也进来。”顾沉舟没有睁眼,慢慢蹭了一下贺海楼的脸。二人又脸挨着脸依偎片刻后,贺海楼起身褪去衣服坐进了浴桶中,水因他的进入而溢出几层,湿湿地流到地上,不多时又被炉火烘干了去。
“真想你。”贺海楼贴到顾沉舟怀里,终于将差点将他噬骨剥皮的思念说出来,他被顾沉舟带走的灵魂这才顺着水流一点一点输送回了他的身体,使他饱满,使他充实。
“听说你今天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顾沉舟懒懒地拥住贺海楼,手指轻弹他的后背。
“这个你都听说了?”贺海楼哼笑,“我脾气一向不好,有什么可奇怪的?”
“听说今天发的是无名怒火。”顾沉舟的下巴若即若离地碰着贺海楼的额头,刚刚长出的胡茬带去微痛。
贺海楼在水下抚摸顾沉舟的身体:“你明明知道的。”
顾沉舟当然知道了。知道贺海楼是生大雪的气,生火车的气,生日本人的气,生很多很多的气,生很多很多阻碍顾沉舟回家行程的气。
“说好的二十三天就是二十三天,多一天也等不了,我不敢想若你今天真的不回来,我该如何发疯。”贺海楼含住顾沉舟的耳垂咬了一口,在他耳边沉声问道,“你呢?你是如何想我的?”
顾沉舟牵着贺海楼的手放在自己心间:“吃饭想,睡觉想,开会时想,喝酒时还是想,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上头有意调我去南京,可我说南京不好,我吃不惯也睡不惯,最重要的是南京没有你。”他说得很轻很慢,带着很浓的倦意,既像说给贺海楼听,又像在梦中自言自语,在梦中向贺海楼表白,“没有你是不行的,没有你我便只能在吃饭时想你、睡觉时想你、开会时想你、喝酒时还是想你,最终什么也做不了,只剩下想你,没有你是不行的……”
“嗯,没有你,我也是不行的。”贺海楼抱紧了顾沉舟。
氤氲着热气的水流淌过他们的身体,解去所有的乏气、浊气、寒气、忧惧、苦闷,让他们在他们的屋檐下安享一个静悄悄的夜。
第二天一大早贺海楼就被顾沉舟大表哥的一对幼子给搅了好梦,听说话内容是唔里哇啦喊着要去买年货。贺海楼烦躁地翻了个身,又被顾沉舟给翻了回来,他这才意识到身边还睡着个人。
“怎么?一个人睡惯了,把我忘了?”顾沉舟看起来是醒很久了,一只手撑着脑袋看贺海楼睡。
“嗯,以为我还独守空房呢。”贺海楼乐呵呵地搂住顾沉舟的腰,脑袋一个劲儿往顾沉舟怀里拱,跟小狗似的嗅闻顾沉舟身上熟悉的味道,他用自己的身体去沾满那熟悉的味道,又伸出舌头舔舐顾沉舟的皮肤。
“昨晚上太乏了没仔细看,你什么时候把你这大红铺盖弄我床上来了?”顾沉舟掀开胸口的被角看贺海楼像个小娘子一样趴他怀里睡眼惺忪。
贺海楼正在啃顾沉舟的锁骨:“是小荷那丫头呢!那些丫头一听你回来比我还着急,全都来献殷勤了!”
“给你献还是给我献?”
“有区别?给咱俩献嘛!”贺海楼抬头看顾沉舟,“不过你放心,她们机灵着呢!”
顾沉舟将贺海楼捞起来,二人并肩躺着:“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不放心这个?或者说,你觉得我会不放心什么?”
“哦,我的意思是你放心,她们不会出去乱说。”
“乱说什么?”
“乱说咱俩啊。”贺海楼心不在焉地玩被角。
“咱俩怎么了?”顾沉舟继续追问。
贺海楼被问恼了:“嘿!你今儿没完了!你说怎么了?”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觉得咱俩会是一个让我不放心的问题。”顾沉舟耐心道。
“难道不是?毕竟难以向母亲们交代。我倒是不怕,我妈打我就打我了,我只是担心你。”贺海楼看着墙上的挂钟发起了呆。
“你怎么这时候如此迟钝?”顾沉舟笑了,“你觉得母亲们就一定毫不知情?若真不知情,年一翻你我都二十六七了,按道理孩子都该好几个了,北平城等着嫁进沈家的小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可你母亲也好,我母亲也好,何曾替我们张罗过婚事?你当真没思考过个中缘由?”
贺海楼半晌没有接话——他的注意力还没从钟表不断转动的指针里回来,他突然觉得指针整日里不停转来转去是不是在表盘上摊煎饼吃呢?
“我操!”许久后他才惊呼一声,翻起身坐在床上,“我还真没思考过!你说真的?”
“那你这聪明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思考什么呢?”顾沉舟也坐起来点,倚在床头看贺海楼。贺海楼习惯裸睡,这时候一半被子胡乱披在他背上,至于前半面的好春光就一览无余了。
“当然是想你啊,除了想你,我哪儿还有工夫思考别的?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我刚十五呢!”
顾沉舟的目光毫不收敛地在贺海楼身上转了又转:“十五的时候可比现在嫩多了。”
“现在也还嫩呢!”贺海楼拉起被子将两个人藏进黑暗里,“不信你尝尝。”
等贺海楼又一觉睡醒时顾沉舟已经上班走了,走前在枕头上留了三张字条,第一张写着:很嫩;第二张写着:好吃;第三张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句话:今儿事少,中午来行政院接我,陪你。
屋里传来贺海楼爽朗的笑声。他把三张纸条收好,抱着被子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番清早的那一场快活事后,才吹着口哨起床洗漱。
一出院门碰上顾沉舟十六岁的表妹沈菲菲正靠在围墙下等他。
“表哥,一会儿可出门去?”
“去啊,”贺海楼边走边答道,“几个戏园子的账要收,还有些别的杂事。怎么,没钱花了?”
“不是不是。那你出去了几时回?”表妹接着问。
“拿不准,可能迟了。”
表妹乐得拍手:“那太好了!带上我呗!不是让您带我去您办事的地方,您带我出去随便给我撂哪儿就行,我约好了和同学看电影,但我妈不让!我说跟您出去听会儿戏她肯定没意见!”
“哦,还是上次那个男同学?”
“那个早黄了,新的,新的。”
“嗯,上次那个我看着就不靠谱,一脸穷酸相。”贺海楼答应下来,“那你打扮去吧,出门前我叫你。”
“好嘞!”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
前院,沈柔和贺芝庭正在列年货单子。
“来得正好。”沈柔招呼贺海楼过去坐在她们身旁,“过几天就小年了,别的倒也不急,祭灶的东西今明两天你遣人置办好。”
“我亲自去。”贺海楼拿起单子折了两折收进上衣口袋里,“我办事您放心。”
沈柔满意地点点头:“不放心你还能放心谁?”
想起顾沉舟早上说过的话,贺海楼这时面对沈柔时稍稍生出些不好意思来。他左看一眼沈柔,右看一眼贺芝庭,从她们脸上看不出一点异样,心想顾沉舟是不是在诓弄他,又一想顾沉舟说的不无道理,若是母亲们毫无察觉,这会子他就不是出门办事而是该出门相亲了。但母亲们既然知道又为何从未阻挠过呢?别说阻挠了,连问都没问过。
“发什么呆呢?”贺芝庭喝了一口茶见贺海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和沈柔看。
“没什么。”贺海楼笑呵呵地站起身给贺芝庭捏肩膀,“在想该怎么孝敬您二位呢!”
贺芝庭对贺海楼张嘴就来的甜言蜜语半吃不吃:“就你嘴甜,你少惹事就是最大的孝敬了!要去戏园就赶紧滚。我看小舟早上起迟了早饭也没吃,你记得带些点心给他。”
“知道了。”贺海楼轻轻捶贺芝庭的肩膀,“我怎么不知道他起迟了?”
“一觉睡到中午的懒虫能知道人家早起上班的辛苦?”贺芝庭拍走贺海楼的手,“别捏了,该干嘛干嘛去!”
贺海楼披上大衣走了,心里想着贺芝庭的话,仍是没弄清楚母亲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知道的话是知道他跟顾沉舟之间有超过兄弟的情谊,还是连他们晚上睡一张床都知道?这使他又好奇,又心急,又觉得有趣,想了一路纠结了一路,不知不觉已将车子开到了中南海,连沈菲菲是几时下车走的都没印象。他下车站在行政院门口抽烟等着,不多时顾沉舟便出来了。
顾沉舟今天穿的是一件驼色驼绒大衣,连同脖子里的灰色羊毛围巾都是贺海楼送的,既有型又保暖。他与英俊潇洒的贺海楼站在一起,似乎萧瑟的北平城都顿时因二人而亮堂了起来。
“想吃什么?”顾沉舟摘下手套拨了一下贺海楼额前的头发。
“最近褚大师又发明新菜了,早想去尝尝,就等你回来呢!”贺海楼拉着顾沉舟上了车,今天出门他没让人跟着也没带司机,就是想和顾沉舟单独相处,表面上是办事,实则是趁机约会。
“我不回来你自己就不吃了?”上了车顾沉舟随口问。
贺海楼道:“你不在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车子驶在南长街上,远远地瞧见天安门广场上乌泱泱的一群学生正为近来日本的一系列军事行动示威游行。贺海楼这才想起沈菲菲出门时穿的是校服,没涂红嘴唇也没抹红脸蛋,分明就不是去约会看电影的,想必这示威的队伍里也有她,以那丫头的脾性说不定还是领头人之一。
“赶明儿我也让咱家的工人都出来游行一回?”贺海楼笑着问,“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顾沉舟懒懒地撑着脑袋看贺海楼:“我恨不得自己也过去喊几嗓子。这学生啊,工人啊,街上拉车的,路边乞讨的,都比我们坐在办公室里装蒜的有血性多了。”
贺海楼咯咯地笑出声来,伸出右手摸一摸顾沉舟的脸颊,似安慰似哄逗:“别不开心了小舟表哥,弟弟带你吃好吃的。”
要算起这层亲缘来顾沉舟的确是贺海楼的表哥,只是他们从未这样算过更没这样称呼过。陡一听顾沉舟先是一怔,随后也笑了起来,他抓过贺海楼的手握紧了:“那赶紧的吧好表弟,早上我被我屋里的一个小娘子缠得没起来床,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正饿着呢!”
贺海楼作惊呼样:“我说早上怎么听见你屋里嗯嗯啊啊一阵怪叫呢!不过怎么大早上的就要?昨晚上没弄够?”
顾沉舟笑:“小娘子太嫩了,没忍住。”
“还有这种尤物?”贺海楼拉过顾沉舟的手啃了一口,“好表哥改天也让我尝尝!”
两人说说笑笑地到了西来顺,贺海楼定好的雅间已经早早地收拾出来,并泡好了一壶顾沉舟爱喝的茶。
贺海楼说的褚大师便是名庖师褚祥,最是敢用旧式饭庄不敢用之料,调旁人不敢调之味,发明了不少中西融合的创新菜。茉莉竹笋、爬四白、鸭泥面包便是他近来推出的三样最火的新菜。
所谓茉莉竹笋,即是将竹笋泡开,切断,以秘制高汤文火清炖,火候到了后再盛入带盖的细瓷耳盆中,撒上一层新鲜茉莉花。端上桌时盖子一揭,高汤的醇浓、竹笋的恬淡、茉莉花的清香沁人心脾,再适合寒冬腊月来上一碗不过,也再适合顾沉舟的口味不过,他舀了一匙细细品味,立刻餍足地称好。贺海楼这才满意,催促着快快上别的菜。
“我把褚大师挖咱家饭店去?”贺海楼边喝汤边对顾沉舟说。
顾沉舟淡笑:“你的铜板脑袋又有主意了?不过褚大师恐怕更想创立自己的牌号。”
“那是,所以我也只能与你随口说说。褚大师势头忒猛,这才开业多久?一来就挤得前门那几家老牌号黯淡无光,这些日子几乎是和东来顺平分秋色。”贺海楼感叹。
“所以你就别想打人主意了,人明显奔着个百年老字号去的。”顾沉舟道。
“那给你买下一个专属的好位置总可以?你们食堂那湖南厨子不放辣椒就不会炒菜似的,你横竖是吃不惯,不如每天上这儿来吃呗?或者我让他们每天中午给你送行政院去?”贺海楼拿着勺子自顾自地絮叨,“我亲自送也行,不过你知道,我有时候起得晚嘛,怕饿着你。”
第二道爬四白这时端上了桌,打断了贺海楼的遐思与嘀咕。
四白菜如其名是由大白菜心、茭白、鹿角菜和龙须菜煎炖,盛入一白瓷盆中再煨以鲜牛奶,皎白莹亮,宛如雪练,只看外相就知道是顾沉舟会喜欢的清淡醇厚口。贺海楼连连称赞,又连连叹憾自己没能抢先一步挖走褚大师。
第三道鸭泥面包则是将新鲜面包切块后用香油炸至脆而不焦,另将鸭脯捣成烂泥,用高汤煨好盛于盆内,服务员一人端鸭汤盆,一人端面包盆,放到桌上将炽热的炸面包块倒入滚烫的鸭泥汤中,高温油水相遇,发出“刺啦”之声。
贺海楼最是喜欢这等新鲜事物,看得连连惊奇,说这“刺啦”再来一份!
之后二人又吃了马连良鸭子和牛肉酥饼。这处雅间位于长廊尽头,能照到太阳又僻静安逸,两个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就过了很久,外头的客人都换了好几波,他们却又叫了一壶新茶慢悠悠地品。贺海楼起先坐在顾沉舟对面,后来和顾沉舟并排坐着,腿挨着腿,脑袋靠着脑袋。“可算是吃了顿舒心的。”他说。
顾沉舟知道这话说的是自他走后贺海楼就食不知味。他又何尝不是呢?
怎么说都不算年龄小的两个人因为分别一些时日而茶饭不思,想到这个,顾沉舟觉得既好笑又令他的心变得甜而软。他抱着贺海楼低声说些前后不连贯的情话。他们像小时候一样抱在一起眯了一个钟头,半睡半醒,享受醒来或睡着对方都在身边的安稳感。
休息好后,一整个下午二人都在大栅栏消磨时光。顾沉舟陪贺海楼去戏园收账,舞台上演员们正在排练《锁麟囊》,他们坐在二楼边听边谈事。唱到那句“我正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顾沉舟也跟着哼。正和前台老板谈话的贺海楼听见后一下露出笑来,摆摆手暂停了对话,转头仔细听顾沉舟唱。
小时候他们常跟着母亲们来听戏。贺海楼坐不住,嫌舞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好半天都讲不完一句话,急得他恨不能跳上去揪着老生的胡子问你想说什么就痛痛快快说,别胡子捋了一百下一个屁都打不出来。因此每次去戏园子,没多久他就跑得不见了影儿,等找到时不是在跟其他小孩打架就是跑到后台玩人家道具。
顾沉舟却很爱听,那时他坐在椅子上小脚悬空晃来晃去,脑袋也跟着演员摆来摆去,嘴里念叨着唱词,有时候连动作也能模仿一二。他最爱听《霸王别姬》,每每听到“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时便开始伤心地落泪。有一次贺海楼正蹲在台下玩一个从后台拿来的面具,看见顾沉舟哭了,着急地跑过去爬上椅子抱住顾沉舟:“小舟你别哭了,是台上哪个惹得你?我撕下他的脸皮来!”顾沉舟啜泣着说是为虞姬而哭。贺海楼在舞台上扫视一圈,说那等你长大了把那个漂亮姐姐娶回家不就行了?引得四周的观众都瞬时破涕为笑。
当年扮虞姬的女演员如今已是戏班子里的二老板,不经常上舞台,却常常和顾贺这些公子哥儿应酬交际,为戏班子谋些好营生。因着她性格豪爽办事周到,渐渐和沈家这两位少爷都成了不错的朋友。听闻二人同时造访,她便出来迎接,几步路走得雍容尔雅,仪态万千,难叫人不为之侧目。
“舟少爷、楼少爷。”她坐到顾沉舟身旁的椅子里,从桌上拿了支烟夹在两指间。
“薛老板。”顾沉舟笑一笑,绅士地为女士把烟点上,“烟对嗓子可不好。”
“早不唱了,要什么好不好的。”她跷起二郎腿,高跟鞋轻轻点着桌脚,低声询问顾沉舟关于日本人的事。
这时贺海楼就有点不高兴了,冷冷的目光朝身边的两人投去。“薛老板。”他阴阳怪气地唤了一声,“几时来的?没注意呢!”
薛明姗狠狠吸了一口烟无奈地笑:“我的楼少爷,我不过是跟舟少爷说几句话而已。放心,没人惦记你的情郎。您二位给我当儿子也绰绰有余了,还真怕我嫁给他啊!再说了当年让他把漂亮姐姐娶回家的不是楼少爷您自个儿吗!”
贺海楼撇嘴:“你知道他是我情郎还敢离他这么近?有什么事儿跟我说!”
薛明姗站起来走到贺海楼身后,纤纤玉指搭在贺海楼的肩膀:“我说,楼少爷您兜里那几个子儿,经不经得住日本人闹腾!”说罢又仪态万千地走了。
贺海楼冷哼着说老子兜里有的是子儿!他凑到顾沉舟身边,让顾沉舟也给他点一支烟,再嘴对嘴喂一口茶。顾沉舟笑着哄贺海楼,目送薛明姗离开。至于几年后薛明姗在她人生中最后一次扮演虞姬时引爆身上的炸弹与一屋子日军同归于尽,壮烈地结束她轰轰烈烈的一生就是后来的事了。新中国成立后顾沉舟和贺海楼曾特意去祭拜过她的衣冠冢,各在坟前点上一支中华牌香烟,纪念和告慰这位豪杰朋友。
离开戏园子,贺海楼拉着顾沉舟去了先前说的那家西装店,找法国裁缝量了几身西装,三件套、二件套、单件装各来一种,单排扣、双排扣、单排两粒扣、三粒扣、双排两粒扣、四粒扣、六粒扣统统来了一款,无领的、燕尾的也都挑上。顾沉舟除了在贺海楼的强烈要求下做了一件白色外,其余都是深色,而贺海楼挑的颜色就丰富多了,什么喜庆红、娇嫩粉、清新绿、典雅蓝,他没有穿不出门的,更没有穿了不好看的。
“真是郎才配郎才啊!”贺海楼站在镜子前端详他和顾沉舟,心想难怪母亲们知道了也不阻挠,他和顾沉舟分明就是一对配得不能再配的璧人啊!谁看见了不会这样觉得呢?
“等衣服做好了我们拍张照?”贺海楼提议道。
“何必等衣服做好呢?现在就拍,衣服好了再拍一次。”这次换顾沉舟拉着贺海楼,走进对面的照相馆拍了一张既似兄弟又像挚友还如伉俪的相片。后来贺海楼一直将相片夹在钱包里,顾沉舟则用木框装裱好放在办公桌上。在后来一些最危难的时刻他们便是靠这张照片里的对方鼓舞自己。
晚上,大栅栏的彩灯渐次亮起,越来越多的青年男女漫步游赏。顾沉舟和贺海楼上大观楼观看《野玫瑰》,在前排座位上看到一熟悉的女孩背影,正是中午跟着贺海楼出来的沈菲菲,此时她已换上了一件靓丽的大红色皮袄,好不灵动艳丽。贺海楼心想这丫头也不算完全说谎,只是说了一半而已。
影院灯闭,黑白默片在昏暗中上演。贺海楼牵过顾沉舟的手,直到电影结束也没有松开。
“菲菲,你说我们像不像江波和小凤。”放映结束后菲菲身边戴眼镜的男同学问道,“为了爱情,为了北平,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菲菲!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沈菲菲“啪”一巴掌打在男孩背上:“得了吧,为了北平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这点我由衷地敬佩你!为了爱情?我表哥说你这人一脸穷酸相压根儿不靠谱!”说罢甩着辫子走了,留男孩红着脸又气又羞,留两位表哥手牵手乐得直笑。
“为了北平,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为了爱情!”贺海楼靠在顾沉舟身上学着男孩义正词严的语气说,“小舟!我们在一起吧!”
顾沉舟笑着搂住贺海楼:“嗯,为了北平,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为了爱情,我答应你!我表弟说你这人英俊多金非常靠谱!”
他们亲密无间地跟着人群出去,又亲密无间地站在人群里抬头看天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就要过年了,他们同时想到,真好,又与爱的人过了一年。
3.
腊月二十三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阴沉了许久的天空中终于迎来破开乌云的一道光芒。日出时顾沉舟正与贺芝庭在院子里练拳。这是他们多年的习惯,要追溯的话可以一直追溯到顾沉舟三岁。
那年冬天孩子们一起在花园里玩,顾沉舟和贺海楼是当时府上年龄最小的孩子,又都是外姓人,免不了受排挤。他牵着贺海楼的手教弟弟跳格子,一只受伤的麻雀跌跌撞撞地落入井里,二人跑过去看,等反应过来时顾沉舟已被二表哥推入了井中。贺海楼哇哇哇哇地又哭又叫,捡起地上的石头沙子朝二表哥砸去。等大人们闻声赶来将顾沉舟捞起时他全身都湿透了,跟他怀里垂死的麻雀一般瑟瑟发抖。顾沉舟的高烧持续了三天三夜,贺海楼哭了三天三夜。等第四天清晨顾沉舟迷迷糊糊地醒来时,第一句话便是问弟弟有没有事,心疼得沈柔和贺芝庭止不住落泪。
打那之后贺芝庭就开始教两个孩子练武,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喊他们起来,不论寒暑都要练两个钟头。起初贺芝庭并没有系统性地教他们特定流派的拳法,只是练一些固定的身形招式,训练两个小不点的胆量和敏捷;稍大一点后才由他们自己选择喜欢的拳法。
顾沉舟钟意动静相合、刚柔并济的六合拳,所谓静如书生、动则雷鸣、快如闪电;而贺海楼十岁前练的是性烈刚猛、轻捷快灵、如爆似炮的少林炮拳,十岁后又觉得峨眉猴拳甚是有趣,没学几天又听说武当与少林双峰并峙,各有千秋,便开始练武当拳。最终他哪种都会七八招,哪种都只会七八招,和贺芝庭一开始预料的情况如出一辙。
“养狗的知道狗德性。”贺芝庭并不责怪,由着贺海楼练四不像的百家拳去了,还教了他一招万能招式:打不过就跑。
不过十五岁之后贺海楼就几乎不再早起练拳了,理由很简单:起不来床。他小时候也是起不来的,只不过小时候怕挨贺芝庭打。长大后贺芝庭不再打他而顾沉舟又处处护着他,使他丧失了一切勤勉的意志力迅速堕落成贺芝庭口中“不成器的完蛋玩意儿”。当然母亲只是嘴上这样骂,内心清楚贺海楼学到的那些拳法招式已足够他应付绝大多数的危险。以贺海楼爱惹事的性子半途而废反倒是好的,学了这么点皮毛就已经要称霸北平城,若是学精了哪里还能容得下他?
于是之后的很多年都是顾沉舟早起练拳而贺海楼蒙头大睡,等顾沉舟练完了拳梳洗干净再俯在贺海楼床前喊他起床。
今日也是一样。顾沉舟甚至把早餐都拿进了屋才叫醒贺海楼。
“你不要闹我。”贺海楼烦躁地拉起被子盖住头,捂在暖窝里嘀咕,“好好的梦都被你搅了。”
“什么好梦?给我讲讲。”顾沉舟坐在床上隔着被子轻拍他。
“梦见我正拳打灶王、脚踢玉帝,和关公拜把子,与项王称兄弟呢!”
顾沉舟听后笑了起来,把贺海楼从被子里挖出来:“这么大能耐呢?那起来跟我去香烛铺请灶王,展示展示怎么个拳打法儿?”
贺海楼嘿嘿笑,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凑过去亲一亲顾沉舟的嘴:“其实是梦到你呢!你也不想想除了你还有谁能入得了我的梦?只不过梦里你可没穿这么整齐。”他说着就去解顾沉舟的扣子。
“要来不及了。”顾沉舟语气坚定,但并未阻止贺海楼的动作。
贺海楼与他嘴唇贴着嘴唇,声音沙哑暧昧,似哀求似引诱:“让灶王爷多等等不碍事,晚些再去请他来。”
顾沉舟终是对贺海楼没有任何抵抗力,晚些就晚些吧,时光蹉跎到贺海楼身上并不算虚度。
等二人收拾好出门时已接近中午,下人们正来来去去打扫屋庭,墙壁上贴新的年画,窗户上贴红色剪纸,树上挂起“全院生辉”“抬头见喜”“阖家欢乐”的春条,柜门箱门上也都有“招财进宝”的红纸黄签。这些五花八门的点景原是小门小户才弄的花样,但沈柔把持下的沈家是没这些计较的,只要漂亮、彩头好、孩子们喜欢,不分什么高低贵贱,新年本就图个红火热闹,把宅子装点喜庆就是了。
“不如我叫人在咱俩的院子里贴些什么百年好合、与子偕老、比翼双飞?”贺海楼笑问顾沉舟。
“太高雅。”顾沉舟淡淡评道,“我看同床共枕、颠鸾倒凤、鱼水之欢就行了吧。”他边说边拿下树枝上一张写着“健康平安”的春条放进了贺海楼的口袋里,罢了又替他理好领子,说这个是我对你最大的祈愿。
贺海楼的心头瞬时又软又热,他在树下轻轻抱住顾沉舟,说只有你平安我才会平安。顾沉舟笑着牵住他,说那今晚好好送灶王,让他保佑我们。
出门时下人正在大门上用油漆涂红联,见他们出来,忙让二人写上一对门心。
顾沉舟接过笔写上一句“庭绕瑞气”,贺海楼紧跟着添上“院有锦绣”。二人的字体相仿,只是一些落笔处顾沉舟的更加刚劲而贺海楼的更加飞扬,外行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内行却能轻易从那些差异中窥得二人的不同脾性。就像他们两个人一样,几乎同出生共成长,几乎处处相似,又几乎处处相异。他们都既爱对方身上那些与自己的相同点,又爱对方身上那些自己所没有的特质。尽管在同个屋檐下相伴了二十六七年,彼此的一呼一吸都互相牵动,一举一止都默契相知,但有时候顾沉舟仍觉得贺海楼是刚刚破土的一株新枝,引他好奇,引他靠近去细细探究。
“你笑什么呢?”贺海楼见他独自偷笑,撞一下他的肩问个究竟。
顾沉舟揽过贺海楼。他们今天都穿了灰色大衣,戴了相同的围巾,身形气质又均是一致,互相揽着腰慢悠悠地走在胡同里,远远看去跟一对双胞胎似的。
“我笑怎么了?”顾沉舟问。
“你笑没什么,我喜欢看你笑。”贺海楼凑过去贴一下顾沉舟的脸,“不过你得跟我说说你因为什么事笑。”
顾沉舟想一想:“和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开心就会笑,不为别的什么。”
“大白天的就讲情话?”
“不是情话。”
“那是什么?”
“发自内心的真话。”
贺海楼刚要亲一亲顾沉舟,迎面遇上顾沉舟的二表哥一瘸一拐地走来。贺海楼的脸登时就拉了下来。
二人本不欲理睬,但二表哥提着酒瓶指着他们骂:“傻逼二椅子,婊……”想骂的话还没骂全,他人已经流着鼻血倒了,骂骂咧咧地滚在地上呻吟惨叫。
“元宝!”贺海楼远远地朝站在府门口的下人喊了一嗓子,“过来把二少爷搬回去,好好把酒解了!”
正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两个下人一听便乐呵呵地跑过来。“您二位忙去吧!二少爷就交给我们啦!”说罢又乐呵呵地扛起酒鬼回去了。至于这解酒的法子是什么就由得他们想了,总之他们都知道楼少爷的意思:别让这孙子好过。
“你二表哥的脸怎么这么硬啊!”等身边又清净下来,贺海楼摸着拳头朝顾沉舟作委屈状,“打得我手疼。”
顾沉舟捧过贺海楼的手放在嘴边:“给你吹吹?”
贺海楼心安理得地享受顾沉舟的体贴,一边享受一边小声骂:“若不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他现在还能两条腿走路?”
二表哥原本不是瘸子,而是十几年前走夜路被一帮道上的混混套了麻袋毒打一顿,全身上下没落下一处好,躺了三天三夜才清醒,找遍了医生也没治好挨了刀的右腿,从此便成了瘸子。他嚷嚷着是贺海楼伙同狐朋狗友打的他。贺海楼懒懒地靠墙丢瓜子皮让他拿出证据。黑灯瞎火还被套了麻袋,证据自然拿不出,二表哥拉着瘸腿闹得全家不得安宁了好几日也没能说出打他的人姓甚名谁,最终只好不了了之。那年贺海楼十三岁,就这样替顾沉舟报了三岁时被推下井的仇,那一刀是他亲手捅的,连刀都是他亲手磨的,挑准了腿筋毫不客气地下手,一脸凶相引那帮混混朋友也倒吸一口凉气。
“小少爷,那天那人怎么惹着您了?是不是跟您抢媳妇儿来着?”事后混混头子问贺海楼。
“他也配!”贺海楼好吃好喝好烟好酒地招待混混们,“以后你们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出了事算我的。”
“得嘞!”
那之后他们还真就见二表哥一次打他一次,只说是碰巧看他不顺眼从未提过贺海楼,因而即使人人都知道他们是贺海楼的狐朋狗友也无法证明是受了贺海楼的指使。贺海楼还曾表示关心:“表哥,您遇上这样的事儿可以找我呀!我跟那些小子有点交情,改天我跟他们说说,有什么误会解开不就好了!”
第二天二表哥照挨打不误。贺海楼又表示:“表哥实在对不起,他们说我如果再多管闲事,下次连我一次打!表哥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顾沉舟在一边笑得抬不起头。那时他们还没有互诉情愫,还在纠结与试探心里对彼此异于普通兄弟的感情,还没有过恋人之前的牵手、拥抱或者亲吻,但是保护对方、被对方牵动所有情绪的本能却早在出生那日起就融进了骨血。
二人手捧着手说笑了片刻便继续朝胡同外走去,一路上和三三两两的邻里招呼问安。他们并没有刻意掩饰亲密的举止,这么多年下来街坊们没人不知道他们好得穿一条裤子,更是人人都清楚沈家如今的顶梁柱是他们这对异姓兄弟而非任何一个沈姓子孙。
“你说那沈老爷子风光一世,怎么一个争气的儿子都没教出来?儿子的儿子也都不成器,一个两个全靠这两兄弟养,都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可不,当年小楼他妈挺个大肚子来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不吉利,现在怎么着?她最吉利!”
“沉舟他妈不也是!当年风风光光嫁出去谁承想没两年就守寡了。刚开始老槐树下那家的大太太还到处说人小柔扫把星,结果呢?人小柔成一家之主了,她家倒是一日不日不如,也不知道谁是扫把星!你看看沈家现在,海楼赚大钱,沉舟当大官,啧,没谁了!”
“何止大钱,我看整个一活财神!”
“哈哈哈,那你家今年正月初二就拜一拜海楼呗!”
“别乱说!小心被灶王爷听见了告你状!”
如今的北平虽不及昔日人多繁华,但年关在即,沿街仍是有数不清的年货摊。顾沉舟和贺海楼一路走一路逛,看人绘年画、写对联、画门神,顺手买几两糖瓜儿、杂拌儿。仿佛又回到小时候的年节,他们和胡同里的同龄人集合后一起出动,流连于每一个年货棚,站在街边分享一根冰糖葫芦。路过一家吊炉烧饼铺,队伍排了得有五六米,他们凑过去看,竟是他们小时候喜欢吃但后来搬走的“烧饼张”。十几年过去,当初卖烧饼的中年人已有了白发,身边也多了些打下手的子子孙孙。顾贺二人便也排进了队伍,叫了两张芝麻饼。没想到摊主竟也记得他们,称他们为“形影不离的哥俩儿”。贺海楼听后笑开了,一口芝麻饼咬得满口留香。
行至东四时几乎每一个香烛铺里都挤满了人,二人和往年一样去的是慧兰芳。这是北平城里唯一一家昼夜不打烊的香烛铺,面积不大,挨挨挤挤的货架上常年堆满了祭祀用品,为了防火也为了省钱,里头从来不照明,铺子又处在阴面,一年到头不怎么能晒着太阳,永远阴森森的。就是因为这股独特的阴森气,让他家的祭祀品具有极高的可信度,甚至有传闻这家店就是连接阴阳两个世界的驿站,从这里买的纸钱故去的人一定可以收到,这个传闻再配上老板那长胡子、独眼、无舌的形象几乎成了北平城不容置疑的事实。
如今的顾沉舟和贺海楼自然是不信这些的,但小时候他们不仅深信不疑还极其热衷参与同龄人的“抓鬼”行动,即深更半夜溜进来与阴间世界交流一二。奇怪的老板、阴森的小屋、逼真的鬼神纸像经由孩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之发酵,几乎在孩子群里构建出一个真实的鬼神世界。说他们都热衷实则有失严谨,毕竟热衷的是贺海楼而非顾沉舟。顾沉舟内心深处不仅不热衷还十分惧怕,但每次他都会陪贺海楼一同前往,以免他的弟弟被吃小孩的鬼抓了去使他从此孤身一人。
每次从慧兰芳回来顾沉舟都不敢熄灯睡觉,躲在被子里煎熬地等待天亮。终于有一天贺海楼发现了此事,他光着脚鬼鬼祟祟穿过院子,从窗户里爬进了顾沉舟屋里。听到窸窣声的顾沉舟更加恐惧,紧闭着双眼祈祷鬼不要从被子里抓他。
“是我啊小舟,是我。”贺海楼钻进顾沉舟的被子里用他冰凉的脚丫和温暖的掌心触碰顾沉舟,“是我,是我。”
顾沉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问贺海楼的脚怎么这么凉。
“一会儿就不凉了,睡吧睡吧。”贺海楼吹灭顾沉舟放在床边的青瓷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把桃木剑来,二人抱着剑睡去,不惧怕各路牛鬼蛇神的袭扰。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桃木剑早已被踢下了床,贺海楼抱着顾沉舟的胳膊睡得正香,被贺芝庭揪着耳朵拉起来练拳去了。
老板从后屋拿沈家预定好的灶王、车马和官轿时顾贺二人在货架前闲散消磨。贺海楼随手拿起一张蒙脸纸盖在自己脸上逗顾沉舟:“顾小舟~我是鬼~”
顾沉舟从贺海楼手里夺过纸放回架子上,不悦地说:“别乱往自己身上弄。”
回去的路上贺海楼一手拎着东西,一手将顾沉舟的手牵进自己口袋里暖着。他问顾沉舟不是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吗,又为何在意一张蒙脸纸。
“你不也不信吗?又为何让寺里的和尚日日为我祈福?”顾沉舟反问道。
“这个你都知道?”贺海楼惊异,“这帮和尚舌头可真长,早晚让我割下来喂狗。”他小声骂了一句,又柔情蜜意地对顾沉舟说,“那些事情是真是假不重要,我信与不信也没什么要紧,只要对你好,管他真的假的我都想弄来试一试。再者如今我也没那么不信了,你想想,旧时的人一定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车子不再靠马拉;人能坐着像纸鸢、大雁一样的东西在天上飞;在北平的人可以和在南京的人用电话说上话。这些稀奇古怪的事过去是没有的,现在却很普通。所以我想鬼啊佛啊灶王爷啊的,也不是一丁点儿可能都没有。既然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那我让他们出面保佑保佑你,让你平安无虞,让你早上怎么出门晚上还怎么回来,让你这辈子都不要离开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花点钱就当和菩萨交个朋友,若有用那自然是好的,若没用那图个心安也是好的。都好,都是好的,小舟,只要你好,我怎么着都成。”
贺海楼说话时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捏着口袋里顾沉舟的手,似是握重了怕顾沉舟痛,握轻了又怕顾沉舟从他指间溜走。现下这世道教他一日比一日不安。顾沉舟原本是世间万事万物中他唯一不担心会离他而去的人,如今却也不那样确定了,天地不仁世道不安,万物本就皆是蝼蚁是刍狗,他大名鼎鼎的贺大少再怎么威风再怎么霸道也难挡日本人蠢蠢欲动的野心炮火。他太怕了,怕自己护不好顾沉舟,怕自己护不好自己,怕自己会失去心爱的人,也怕心爱的人会失去自己。他不能没有顾沉舟,他知道顾沉舟也不能没有他。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与顾沉舟就地化成一对纸人、泥人、石头人,藏在慧兰芳终年晒不到太阳的角落里永生永世都不分离,他也不介意吃一点人间的香火,接受善男信女的膜拜,保佑那些像他和顾沉舟一样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顾沉舟听后并没有回以过多的剖白,他只是紧紧握住贺海楼的手,握到两个人都发疼了也没有松开,他只是看着这个好天气的好太阳与好云彩,看着身边最好的贺海楼说:“你的心,便是我的心。”
你的心便是我的心,你所念便是我所念,你所怕便是我所怕,你所做便是我想做,你所说便是我想说。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我二人本就是天地日月间永生永世不可以也不可能分离的共同体。
“小楼。”顾沉舟在胡同口吻贺海楼的嘴,嘴巴里哈出的寒气形成一层朦胧的白雾使眼前的人略微失真。他吻了贺海楼的嘴,又吻贺海楼的鼻子,又吻贺海楼的脸颊,又吻贺海楼的额头,最后又吻贺海楼的嘴,轻轻的,慢慢的,像春天的雨像夏天的雾像秋天的霜像冬天的雪,像他见过听过想象过的所有美好的事物。
“你的手下败将灶王爷会保佑我们的。”他对贺海楼说。
太阳落山后祭灶开始,这是年前最重要也是最后一件大事,全家老小都必得从繁忙里抽身赶来。
沈家没有“女不祭灶、男不拜月”的说法,因此沈柔和贺芝庭站在首排;甚至连长幼有序也不完全遵守,因此顾沉舟与贺海楼紧随其后,再后头才是顾沉舟的舅舅舅母、表兄弟姐妹、表侄子外甥按辈分年龄跟上。
炉火生旺后,将白天顾贺二人请来的“烧灶”摆上正堂的八仙桌,供上用关东糖、糖瓜、南糖摆成的宝塔,另有凉水一碗,草料一碟,烛台、香炉、蜡扦置于前方,蜡是羊油小红蜡,香是紫檀香,蜡扦下则压着黄钱、千张、元宝各一份。
沈柔着一身素衣,率先上香叩首后其余人依次跟随。待香烛燃尽再叩首三拜后,顾贺二人将香根请出,与其他子辈一起将灶王码儿、纸糊的车马官轿、钱粮、草料置于钱粮盆里,用松木枝、芝麻秸引火焚化。
鞭炮声起,所有人一边跪拜一边祝祷:“老灶王爷,您好话多说,坏话少言吧!”
最后将糖宝塔在炉上烤一烤,全家人分食那黏黏的甜糖,意为将灶王爷的嘴巴粘粘紧。
那黏黏的软糖贺海楼嫌其甜得发齁,只尝了一小口就跟顾沉舟小声念叨:“这到底是粘灶王的嘴还是粘我的嘴?真要粘嘴用糨糊不就行了?”
贺芝庭听到了,转身用眼神警告贺海楼。贺海楼笑着与顾沉舟贴一贴肩膀,俩人悄悄在袖子下勾手指。
晚饭后回去的路上沈菲菲又一次等到二进院的墙下,让贺海楼第二天带她去北海公园看滑冰比赛。
“只是看吗?”顾沉舟笑问,“我都在化妆滑冰名单里看见你的名字了。”
沈菲菲倒也不藏着掖着,坦然承认,求贺海楼一定要带她去,她已经与一群好友约好了要惊艳一番。
“扮的是谁?”贺海楼问。
不等沈菲菲回答,二表哥从身后冒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把匕首。
“您二位扮兔爷呗!哦,哪儿用得着扮,本来就是,插屁眼的货。”说着就要用匕首捅过去。可惜胳膊还没抬,右手就被顾沉舟一把抓起用力朝后弯去,匕首应声落地。顾沉舟并没有就此放过,又加大力道继续折,只听“咔”一声——指骨断了。
“哎呦!”沈菲菲低呼,“嘎嘣脆!”
顾沉舟松开二表哥,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又嫌弃地将手绢一扔。
二表哥又一次躺在地上喊闹,一会儿说要找他爸妈,可他爸妈甚至都不敢直视顾贺;一会儿说要告诉主母,可顾沉舟才是主母的亲儿子;一会儿说要报官,可顾沉舟就是官。他毫无办法,除了三天两头闹一场再三天两头挨一顿收拾别无他法。
“堂哥,您都多大了,别冒冒失失了。”沈菲菲捡起地上的匕首把玩一二,“这刀不错,借我玩玩呗!”说罢甩着辫子回自己屋了。
回房后顾沉舟还没站稳就被贺海楼扑过去亲上,顾沉舟搂着他的腰将其接住了,回应那又深又湿的吻。早上着急出门他们只是用手互相弄了一次,这会儿子灶也祭完了,夜也深了,贺海楼等不及要真枪实弹地做上一场。他三两下剥去顾沉舟的衣服,又由顾沉舟三两下剥去他的衣服。他赤条条的身体被顾沉舟微凉的手掌一碰,还什么都没做就爽出嗯嗯啊啊的叫来。
“小点声。”顾沉舟用嘴堵他的嘴。
“怎么?”贺海楼偏要叫,越叫越大声,“灶王爷已经走了,他不会跟玉帝告我俩状的。你快好好尝尝我的嘴黏不黏?”他说着就朝顾沉舟口中伸入舌头搅弄一番,吻出一阵水声。“还是你怕给你二表哥听了去?”他边喘气边问,“说不定他每天晚上都听咱俩墙根呢!听见你把我插得那样欢他嫉妒了?”他把自己说生气了,说要把二表哥千刀万剐了喂狗。
“爱听墙根的不是咱俩吗?”顾沉舟拉着贺海楼站到镜子前,从背后吻他,让他从镜子里看自己写满欲望的身体。
他们小时候的确听过墙根,听的是顾沉舟大舅跟三舅房里的姨太太。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夏日午后,府上没什么人,放了暑假的二人满宅子追一只野猫,追到三进院西厢房下时,只闻里头传来奇怪的动静,少年趴在窗下偷偷看去,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新鲜景致毫无征兆地成为他们的性启蒙。
红着脸回到各自屋中。
贺海楼一连好几夜都在梦里看见一条红色的肚兜,一双白皙的大腿,两具汗涔涔的身体,再往上看,镜子里映出他与顾沉舟的脸。那是他春梦的伊始,往后日夜遐思,渐渐明白那是他对顾沉舟、他与顾沉舟别样感情的出口,他们的身体还可以靠得更近,彼此占据。
此时顾沉舟正抬起他的一条腿从后进入,他如何打开,如何接纳,如何快活地颤抖叫喊都在镜子里展露无遗。顾沉舟那白玉一般皎洁的身体与他贴合,比炉火还热,比化了的关东糖还黏,比蜡梅树上快融的雪还湿。他的身体、他们的身体溅出那样多的水,滴入夜的深海。
事后顾沉舟抱着贺海楼躺在床上,问他是否介意二表哥说的话。
贺海楼放松地靠在顾沉舟的怀里,他前额的发有些汗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灵动又慵懒,盈着满满笑意。
“兔爷怎么了?兔子不可爱吗?”他用牙齿轻轻磨顾沉舟的胸口,抬眼看顾沉舟,“我可爱吗?”
顾沉舟心动万分,又将他压在了身下。
第二天的化妆滑冰大会顾沉舟作为政府嘉宾出席致辞,在主席台上他不仅看到沈菲菲与其好友扮成杨门女将站在最前排,还在人群外围看到一个戴着兔子头套的身影慢悠悠地滑来荡去,身姿极潇洒,步伐极轻盈,兔子脑袋极可爱。
大会开始后数百名打扮各异的冰者漫步在冰面上,花草动物、神鬼仙女、英雄大侠们随着音乐登场;来自外国的佐罗和米老鼠为追求一位格格险些大打出手;在人群的围观下一对身穿西服和西式婚纱的情侣牵着大红绣球夫妻对拜。不知是谁点燃了火树银花,虽是白天但丝毫不减璀璨,人群鼓掌叫好,欢欣热闹的笑声飞扬在北平城上空。
而在远离滑冰会场的太液池边,顾沉舟穿上冰刀,戴了一张悟空面具与兔子脑袋在五龙亭下相遇。
“来者何人?”兔子问道。
“孙行者。”
“有何贵干?”
“听说兔子成精了,我来瞧瞧是哪位菩萨的神兽下凡来了。”
“小仙是嫦娥仙子广寒宫里的玉兔,下凡来求一段好姻缘!”
“这个我倒是可以帮你,今日全北平的俊男美女都来了,可有玉兔仙子相中的?”
兔子绕着悟空滑行两圈,仔细打量,认真审视,最后滑到悟空身边轻轻拉住其西装领带将人拽到面前,两人搂腰搭肩脸挨着脸。
“我就喜欢你这弼马温!做我的好夫君吧!”兔子快乐地笑起来,他牵起悟空的手,二人在冰上翩然共舞,潇洒自在。
4.
除夕日天还没亮,贺海楼就被胡同里送财神的队伍吵醒,他翻个身找顾沉舟抱怨,身边却没人——顾沉舟已在院子里练拳了。一个人的空床睡着总归没什么意思,贺海楼的睡意便也淡了,披了件衣服溜达到院里,从顾沉舟身后来了个偷袭。
从贺海楼起床的那一刻顾沉舟便听到了,这偷袭自然是不成的,他一招半式就将贺海楼的双手钳在身后固定住,使其手无缚鸡般落入他怀里。
“怎么不睡会儿?”顾沉舟问。
“我要去看财神呢!”贺海楼向前一扑身子,管顾沉舟讨了一枚吻,这才心满意足地绽开笑脸,“陪我去?”
“好,陪你去。”
二人来到府门口,送财神的队伍已经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身穿红袍、头戴纱帽的财神领着“招财”“利是”“和合二仙”与一众仆人站在了沈宅门前,队伍后头跟着一大群小孩,闹哄哄地欢呼。那和仙头顶一盏装满金银元宝的聚宝盆;合仙手捧的宝盒中则盛满了火龙珠、红珊瑚、金银锭,腰上还挂一巨大的金元宝;“招财”与“利是”端着金山和银山;仆人们抬着装满金银财宝的花轿。混在其中的还有一只蹦蹦跳跳的猴子,它被铁链拴在仆人的脚踝上,每走几步就翻个跟斗朝围观的人撒些元宝,这在往年是没有的,想必是这支队伍想的新花样,引得附近的人都来看猴子逗猴子,都来接它怀里的元宝。
贺海楼作为天天和钱打交道的商人最是乐得图这些彩头,他和猴子握手,塞给猴子一个枣糕、一根香蕉。猴子站在他与顾沉舟身前连连作揖摆头,将自己怀里最大的两个元宝送给了他们二人。
“这小东西真有灵性呢!”贺海楼看着队伍离开的背影感叹,“我也养一只?”
“嗯,它跟你挺投缘。”顾沉舟没说让贺海楼养,也没说不让贺海楼养,只拎了一串鞭炮点燃在队伍离去的路上。震天动地的鞭炮声中人人都捂起耳朵,互相喊着“恭喜发财”“生意兴隆”云云。
送财神的队伍一批接着一批,一整个早上满胡同都笼罩在热闹红火的氛围里。二人坐在家门口收了满满一箱如意物。贺海楼没少给追来跑去的孩子散红包,引附近几条胡同的孩子都闻讯而来,站在沈宅门口齐声高喊:“楼少爷吉祥!楼少爷财源滚滚!楼少爷日进斗金!”喊得楼少爷脸上的笑容一刻没停过。直到祭祖开始沈柔才遣下人来唤二人回去。
“你们比小孩子都玩得欢呢!”沈柔和贺芝庭正往供桌上摆先人的遗物。
“我就是小孩呀姨母。”贺海楼接过下人手里的供品一一摆放在天地桌上,“我们永远都是妈妈的小孩,您说呢?”
沈柔笑着揽过二人肩膀:“是是是,你们永远是我的孩子。”
两个孩子将母亲拢在中间,站在佛堂列祖列宗的面前,心中所求的不过都是一份平安,母亲求孩子平安,孩子亦求母亲康健。这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家,他们都想,祈求神明仁慈,祈求祖先庇佑,使他们的家永无忧愁。
年夜饭从下午四点就开始了。如今的沈家上上下下小几十号人,生活习惯各有不同,平日里多是在各自院里开小灶,唯有年节才有机会所有人聚在一起吃晚饭。冷荤、大件、清口菜、咸菜各十样,主食则是三种口味的饺子,辅以腊八醋和腊八蒜,这是每年除夕晚宴的传统,一样不能少,一样不能不用心烹饪,沈柔一大早就在厨房亲自盯着做。晚宴时长辈们坐一桌,晚辈们坐一桌。下人们也在同屋围坐两桌,吃的喝的与主人们并无差别,每一个丫头的腕上还都戴了一只明晃晃的金镯子。
沈家一位年前从南方来探亲的远房姑母见状提起:“这小楼对府上的丫头是好呀!我见她们人人都戴着一只大金镯子,一问才说是楼少爷赏的。小楼是会怜香惜玉的!”她悄悄向坐在身边的沈柔打问,“挑几个去给小楼暖房也是好的呀!小楼生得如此标致,没有丫头不愿意吧!树上的麻雀飞过沈宅都要叽喳几句英俊的嘛!”
“姑母,时代早变了,什么暖房不暖房的,小楼也好,小舟也好,他们若是有钟意的人,堂堂正正娶进来就是,不做其他糟践人的事。来沈宅干活的丫头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好多还是孤儿,她们勤快懂事小楼才赏她们,不为别的。什么时候她们岁数到了,攒够了钱要嫁人或要出去打拼,便由得她们去。”
“这俩孩子都老大不小了,他们几个兄弟姐妹能成家的都成家了,只有他们二人……”
“姑母,莫强求,孩子有他们自己的缘分。”
沈柔一边说一边看向旁边桌上的两个孩子。贺海楼正与表弟猜拳,两人今日不知怎么了,十几轮都没有分出胜负,惹一桌子人笑得东倒西歪。贺海楼半倒在顾沉舟怀里,顾沉舟伸手虚虚护着他,眼睛专注而深切地看着怀里的人,既纯且浓。
“他们幸福就好了。”沈柔轻轻捏了捏贺芝庭的手。她们都知道有些缘分从很多年前就注定了的,从二十六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早上贺芝庭怀着贺海楼来到沈家的那一刻起,一条与众不同的红线就将两个孩子牵在了一起。这么多年她们眼看着两个孩子手牵手彼此爱惜、互相扶持,一起成长到今天能独当一面的大男人,或许他们在感情方面是走了一条离经叛道、不被世人所认可的路,但孩子幸福就好了,孩子幸福,母亲便跟着幸福,这是沈柔和贺芝庭早已达成的共识。
饭后一屋子人打牌的打牌,闲话的闲话,人多热闹多,倒也丝毫没有困意,全府上下灯火通明,守岁守得吵吵嚷嚷,不知不觉就已三四点钟。
贺海楼被闹得喝了不少酒,醉了便枕在顾沉舟肩上让顾沉舟带他去看月亮。
“年三十哪来的月亮。”顾沉舟嘴上这样说但还是起身搂着贺海楼去了花园。
“小舟。”贺海楼站在树下软软地抱着顾沉舟,将自己整个人埋进对方怀里,一晚上没有单独亲密,他已想得不行了。
“嗯?”顾沉舟环着贺海楼,他手里提着的一盏红灯笼,温暖的光晕将二人围拢起来,不论远观还是近看,都是极温馨的一幅场景。
“亲亲我。”
顾沉舟亲了亲贺海楼的额头。
“再亲一亲。”
顾沉舟亲了贺海楼的鼻尖。
“再亲一亲。”
顾沉舟亲了贺海楼的嘴巴,被贺海楼笑着叼住不轻不重地咬。
“过年好。”贺海楼笑着说。
顾沉舟伸手抚摸贺海楼的头发与脸颊,亲他的耳朵:“过年好,月月都好,日日都好,时时都好。”
“回你屋里去,我想……”贺海楼用水灵灵的眼睛凝视顾沉舟,话还没说完,头顶传来一阵“吱吱吱”的声音。他奇怪地抬头,只见一只猴子倒挂在树上正双手捧着一瓶红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我操,这是个什么东西?”贺海楼诧异。
“猴子你不认识?”顾沉舟淡淡。
“不会是早上送财神那只吧?”
“是它,被我买回来了。”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贺海楼抬手试探着摸了摸猴子,猴子似乎还记得他,伸出爪子与他握了握。
“他喝的不会是我的酒吧!”贺海楼醉醺醺地左看右看,终于看清已经被猴子饮完大半瓶的正是他珍藏多年的法国葡萄酒,那可是他打算与顾沉舟洞房花烛时喝的!
“不怕。”顾沉舟捏着贺海楼的下巴吻他安慰他,“我们每天都是洞房花烛。”
天空中燃起五彩的烟火,照亮恋人幸福的模样。
新年到了。
小时候顾沉舟曾以为人是一辈子一辈子地活,有无数机会可以重来;后来他以为人是一年一年地活,有无数光阴可以蹉跎;如今他知道人是一天一天地活,一秒一秒地活,有那许多的遗憾和意外蛰伏在生命里。
这是1935年的春节,世界混沌。没有人知道人类的命运会走向何方,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命运被安排在何处。顾沉舟更是无从得知他与贺海楼能否这样幸福地守每一年的新岁,直到他们都垂垂老矣仍在这棵树下相拥相吻。他不知道。贺海楼亦不知道。但他们打算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一秒一秒地活,牵着彼此的手攒够一生。
-正文完-
番外1
吾爱海楼:
见字如面。
自北平沦陷,我随军南下,辗转至今,已与你、与家人阔别一年有余。甚念。
战事至此,形势愈发严峻,三个月来未有一刻安宁。近日惊闻敌军分派兵力打击华南诸地,三日前已于大亚湾强行登陆,广州危如累卵,此城若失,则武汉腹背受敌。西撤以保存百万兵力,抑或背水死守,诸将自有决断。然念及城中黎庶,妇孺无辜,难不泣血。北平已亡,实不愿再见武汉步其后尘。
如今全家老小迁居香港,不知北平家中的三角梅可曾如昔盛放?真想回家与你同赏花影,共煮清茗,闲话旧时。
母亲素有咳疾,南方湿热,不知此番迁居香港,气候可有助养?有你在侧,我倒并不如何担忧,你一向照拂母亲周全。也一向将我照拂得极好。
十日前我身中三弹,高热昏迷,梦中恍惚见你俯身探额,执汤喂我,盖被层层,以你自幼便暖得似小火炉的身子紧紧抱住我,温声唤我“小舟”。太久未有人这般唤我,竟觉既亲切又陌生。梦境依稀,你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使我不愿醒来。
协和、普爱等多家医院遭敌机轰炸,设施、药品俱毁。我术后感染严重,无药可医,医生断定已无太大生机,几乎是等死。所幸命不该绝,三日前自西南密运物资抵汉,其中恰有数箱盘尼西林。至此病情始转。今日精神稍复,遂窃生偷闲,写信与你。战乱中信件传递不易,若得展读,当知字里行间难诉衷肠万一;若湮没于战火,便作梦中絮语,聊慰相思耳。
想来当年你令智化寺僧众日夜为我诵经祈福,菩萨果真显灵,于此危难间渡我一劫。不知战火之下,智化寺可还安好?若菩萨有灵,愿佑我中华万千同胞共渡此劫。
此番本拟隐瞒伤情,以免你与母亲忧心,然提笔之时忽忆往昔盟誓——不论喜忧凡事不相欺。我无法谎称前线无恙,亦知你断不会信这等谎言。当下之中国,又有谁能言无恙?何况我亦存了一点私心,想让你知我此番险境,心疼于我,比平日更念我,日日夜夜将我挂怀。你会忘了我吗?不论生死。或许是流了太多血使我近来精神不济、心绪脆弱,我一面怕你忘了我,一面怕我死后你忘不了我,白白耽误余生。若此生能长相厮守,白首同偕,自是顶好的一生,然倘若我终将命留战场,未能归家,我愿你伤怀一时,而后振作,即便无我,也尽力去过顶好的一生。人生短短数十载,我们总会再见。但愿来生再逢之时,已是盛世。
近日居协和医院军官病房,五人同室,伤势各异。其中一战友左腿尽失,然其人爽朗无比,终日谈笑,反令众人情绪轻松。受其感染,我等心境亦颇开怀,闲来下军棋,谈各地风物。我与那山东兄弟学了几句青岛话,待相见时,讲与你听。
我的病榻靠窗,仰首可见天际。若无敌机轰鸣,便是好风景。窗外一株珊瑚树,枝叶繁茂,冠如核卵,形若火炬。夜深人静之时,月光洒落枝头,微光浮动,分外明亮。常于此时最念你想你。自小至今,我们何曾相隔如此之久?若是幼时,怕是早已躲入被中哭作一团。犹记某年春节前夕,我因公赴宁,与你分别不过半月,你便大发脾气,只因思我。今时今日,不知你可曾为我发过脾气,可曾日日翘首,盼我归家?
武汉暑热不减,花树繁茂。傍晚我于园中散步,行动时牵扯住伤口,走不快,腿上也没甚力气,走不远。每每这种时候我都感到既孤独又无力,仿佛有很多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淌走了,是时间吗?是生命吗?是力量吗?抑或别的什么。我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脆弱,深深地意识到人世间的无常与残酷。目睹了太多熟悉的人惨烈殒身,碗中饭、杯中水无一不掺杂同胞鲜血。静夜常惊,似闻炮火轰鸣,枪声不绝,分不清现实梦境。战场逼人癫狂。若有选择,谁愿赴此九死一生之地?只是,我们已无选择。唯有投身血战,换取一线生机,为己,为家,为国,为千万同胞。
海楼,我想我们一定会胜利。我们必须胜利,不论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抑或更久,不死不休。
海楼,我只愿你平安,只愿母亲们平安,这是唯一能让我踏实的定心丸,只要你们平安,我就能心无旁骛地战斗,也必会竭力保全自身,待到胜利之日,与你携手,同归北平,安享太平。
随信附窗外珊瑚树一叶,当地人言此叶可佑人平安,保人康健,谨奉此意,愿君珍重。
抗战必胜
沉舟
二十四年十月 于武汉协和医院
——
吾爱小舟:
见字如晤。
自北平一别已一年零三个月八天,寤寐思之。
此乃我寄与你的第二十封信,不知此前诸信可曾送抵?此信又能否为你所见?若得展读,当知字里行间难诉衷肠万一;若湮没于战火,便作梦中絮语,聊慰相思耳。
家中一切安好,母亲们迁居香港后已大体适应,唯每日念你、惦你数十次,有时掩面而泣。我尽力安慰劝导,时常带她们去海边散心。有我在侧,你大可安心。
离开北平前我尽力转移工厂设备,然日军封锁严密,十之八九不得出,遂尽焚于火,宁见精铁化赤流,不教豺狼攫分毫。至于家中在门头沟的煤矿,起先被敌强占,后我遣人潜入,引爆山石,五百敌寇葬身岩窟。所救近千矿工多半已投军报国,或已成为你的部下,与你并肩作战,做你最亲密的战友护你周全,我心甚慕。沈家各处产业皆依此策:能保者尽力保留,不保者由我亲手覆灭,宁毁不容奸佞染指。
近来我常往返于各地,一则照看生意,二则斡旋于多种势力,三则借我的人脉与各方抗日组织互通消息。一年多来交了不少共患难的朋友, 均是抱大志怀大义之人。若世间尽此辈,北平岂会倾覆?你我又何至分离?上月闻锄奸队当街诛杀二表哥,尸身半日便腐臭蛆生。三岁看老,他自幼阴险,如今对日寇趋之若鹜、卖国求荣,实乃必然。早知如此我十三岁时便该将其挥刀痛斩。
数日前在一商会晚宴上助一年轻小姐进场行刺奸贼,你可猜此女子是谁?当初举家迁港时唯她执意独留北平,如今改名换姓,纵身虎穴,与敌周旋。同一屋檐下,怎的有人当木兰,有人为秦桧?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我正于广州茶楼,待好友共商大事。半年间,我暗购军械、药品,贮于沙面货仓,现将五千箱物资托友假道西南秘密运往武汉,为保卫武汉尽绵薄之力。七七以来我已将我名下财产悉数捐于政府,你名下资产亦在其列,虽是我自作主张但料你也是这个意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倾所有与日寇周旋到底。
粤事毕即返港陪伴母亲,再赴川渝,择地建厂,以沈家存余之力专制军械。旧厂工人愿随者,我已助其携家眷迁往西南。旧人既用得顺心,我也可为他们提供庇护,算是危难中彼此扶持。
离北平之初我满心不甘、不舍、不愿,如今却已淡然,渐渐懂了只要人未离散,家便仍在。明德等人亦随我辗转南北,仗义相助,此番他同物资一并赴武汉,顺道送上此信,我甚放心。
广州饮食口味清淡醇厚,讲究汤水,是你素来喜欢的。待天下太平,你我置别业于珠江畔,来此过冬,饮茶闲话,好不快活。我已学了几句广东话,我好挂住你云云,见面时说于你听。
近来你我总角时光常常入梦,追逐嬉闹,欢笑未歇。我从小就爱牵你手、吻你荔枝般面颊。母亲曾言,我出生时啼哭不止,见你方才欢笑,仿佛前世夙愿,今生续缘。或许真是三生三世、九世九生的注定?此生未竟,来世仍要相守。昔日总忧世事无常,恐有朝一日你我阴阳永隔,如今却不甚害怕,冥冥之中总觉每一世我们都会找到彼此。纵然化作顽石,你在黄河头,我在珠江尾,千淘万漉,终入沧海,亦要相拥于波涛。
近日偶感心口刺痛,夜半惊醒,莫名忧心,恐你有难。次日往教堂祈祷,平日不信上帝,此刻却愿虔诚相求,愿祂垂怜,护你平安。
当年捐下十年香火钱,不知今日智化寺僧众可有为你诵经?愿东土菩萨与西方上帝,择一灵验者,护你无虞,我宁折己身寿数以偿。
小舟。我唯一的心愿,唯你平安。想你,念你,盼你。
爱你。隔着千山万水,让我亲一亲你。
今夜可来我梦中?
爱你,爱你,爱你。
你的海楼
二十四年九月 于广州陶陶居
——
吾爱小舟:
见字如晤。
近来捷音频传,举家虽远居香港,然日日翻检晨报晚刊,心系前线。闻讯之时,母亲们相拥而泣,舅舅舅母亦皆欢欣。二舅一家因二表兄一事羞愧难当,久不出门,今亦破例同庆。
适逢新岁,一家团聚,母亲们颇慰,唯独你不在。席间推盏换杯,我喉间苦似黄连,团圆之时偏生凄寂。你在,清明亦是良辰;你不在,除夕只觉萧索。算来你我已不曾共度四载新年,人生苦短,又有几个四年可蹉跎?思之不禁哀恸,煎熬心碎无以复加。
昨日路过陆羽茶室,见一双翩翩少年凭窗相对,执手低语,眉目间皆是款款深情,恰似你我当年,如今我却唯有叹羡旁人。
你我初离别时,我夜夜无眠,以至沈腰潘鬓,形容憔悴。母亲们忙唤医来诊视,诊毕不过是“思虑过度、精神不济”八字而已。近来梦里常见你,便又长睡不醒,只因贪恋梦中片刻相聚。然终日沉眠,精神愈觉困顿。不眠不行,多眠亦不行,真真令人懊恼!母亲复唤医诊视,然心疾岂可药治?此疾唯你可愈耳,世间药石皆无用。小舟,我朝思暮想,情难自已,纵前信已剖白千言,仍觉未尽,今欲再述万语。
自重庆一别,又是七月有余。彼时炎夏,你我着短衣、摇轻扇,闲步嘉陵江畔,敌机偶自头顶轰鸣掠过,而你我不以为意,只觉倘能死生同处,此生亦无憾。记不记得小洞天共餐时?川味辛辣,你食之难当,脸红耳热的样子甚是可爱。亦记中国万岁剧场观《牛郎织女》,时人皆趋《国贼汪精卫》,唯你我沉浸于情情爱爱,所观虽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所思者,不过你我于俗世长相厮守。
我拟于惊蛰前后携母北上迁渝。母亲们心怜我频繁往返奔波,故愿同迁,既便于我照料,亦免牵挂。家中其余诸人仍愿留港,届时我自当安排妥当,你毋须挂心。
近日无甚大事,随母亲们游年宵市场,采办年货。港人喜购鲜花,尤以市集将阖之际,争抢桃花与水仙,谓之“抢好运”;年夜饭亦讲究意头,有一道发菜蚝豉,取“发财好事”之意。种种俗例,别具风味,我亦随俗,偶有欢愉。然最热闹者,莫过于狮队竞舞,那红头金身的狮子甚是灵动俏皮!若你在,我定拉着你共抢好彩头,正如昔日北平送财神时那般。然你不在,我便无甚兴致,只草草一观便悻悻归家。归而独坐窗前,秉烛展笺,略慰相思。
窗外一株羊蹄甲,其叶片双生相依,并蒂连心,似兄弟之情,亦似恋人依偎,恰如你我。树上时有相思鸟栖息,呢喃交颈,缱绻相依,着实令我羡妒!几欲取弹弓驱之,然见其伉俪情深如你如我,又顿生不忍。小舟,来生可愿化作一双相思鸟,与我并栖枝头,晨鸣暮啼,世事浮沉皆不相干?
不知前线如何度岁?此役胜捷,想来应有盛宴欢庆。喧闹欢腾间可曾忆及我否?可曾如我思你般心切?此役之后又将移防何处?你我何日相逢?战事几时终结?家国几时安宁?种种未卜,忧思萦怀。
今夜,我愿在梦中与你共守岁。
梦中记得亲我,可好?
爱你,爱你,爱你。
随信附一瓣羊蹄甲以托相思。
你的海楼
三十年除夕 于香港跑马地
——
吾爱海楼:
见字如面。
适值新岁,北地雪虐风嚎,香港诸事安否?
半年来,前线虽屡有胜果,然诸地同室操戈之事频发,我观之无喜,哀愁未曾稍减。幸天地辽阔,终有托身之所,北地虽寒苦,然志士云集,气象峥嵘,我心稍安,已决意长栖。
此间春节自有一番风骨,虽食荼卧棘,大年夜不过一碗素面,几颗菜饺,然与诸好友志士围炉共饮,畅谈理想,心中郁结渐解,便有了些许力量去直面豺狼。
此刻宴散人静,我独坐窗前,秉烛展笺,略慰相思。窗外只见莽莽群山,映照枯草,不由念起北平旧宅光景,你我常坐轩窗下闲话,春日海棠扶疏,夏日槐影斑驳,秋日柿灯悬枝,冬日共赏冬梅傲雪。往昔种种时常入我梦中,战事久长,前路未卜,旧事几乎已成我唯一支柱。
你我当年在大栅栏拍的合照,我时时带在身上,每夜细细端详,照片已略显褪色,沾染不少血污。待河清之日,你我定要再拍一张新照,仍要穿你我当年在法国裁缝铺做的那身西装,你穿白色双排扣西装尤为英俊,我至今难忘。
自重庆一别已七月有余,我常常思念你我漫步江边之景,犹记你当时笑若朗月,全然不似乱世漂泊客。我亦然,虽身陷兵戈,但得幸与你相见,万虑皆空。那时我见你发间暗生霜白,眼底亦有乌青,想必是久未安眠,心力交瘁。我当时心痛不已,然欲言又止,恐徒增你愁绪,只轻抚你头顶,摸你脸颊。
你本是逍遥自在的性子,从小过得无忧无虑。我向来视你为珠玉,恨不能筑金屋以守你安乐,最不愿见你有丝毫愁容。然世事难料,如今烽火连天,你我长久而无望的分离,你的性情也日渐消沉,不再如当年那般明媚灿烂。我心滴血不止,不能替你分担苦楚。每念及此,心如刀割,真想抱你入怀,予你安眠。
我无日不挂念你与母亲,每每战火稍歇,必作家书。然战火中邮路阻断,尺素难通,只得悉数收于行囊。待得机会,必一并寄出,或待相逢时,我亲自展读,诉尽万千思念。
今岁除夕,形影相吊,不如早赴梦中,与你共诉契阔。
请你务必爱惜身体,权当是为我。
思思切切。念你。爱你。
沉舟
三十年除夕 于延安
——
吾爱海楼:
见字如面。
此刻正于平西一处田埂上与你展笺寄意。烽火七载,辗转千里,如今竟又回到离北平咫尺之地,心中百感交集。遥想昔年,北平沦陷,军民流离,哀鸿遍野,恍如隔世。故土风物依旧,水甘甜而风和煦。金秋正是北平最美的时节,此刻夕斜,正是颐和园十七孔桥金光穿洞之时,念及旧游,不禁神往。纵然战火连天,沧桑万变,北平依旧是那个北平,静待你我归返。
近来日军频繁扫荡,战事屡起。所幸根据地军民同心,不畏强敌,数日间已歼敌逾千。物资匮乏,常常食不果腹,然军民齐心,躬耕田亩,日子虽苦而意气弥坚。昔日我养尊处优,五谷不分,如今挽袖入田,只有勤加学习才不至闹出笑话。若你见我如今泥腿荷锄之状,定会捂着肚子大笑不止。待胜利日,不如我们寻一好山好水的地方,筑屋种豆,远离尘世?但不知锦衣玉食的楼少爷肯不肯尝我种的粮食?
上月你所托诸物皆已安然送抵。如今重庆多事,物价飞涨,你的生意必不易维持,筹办此物定费尽心力。其中艰辛我只能猜测却不能分忧,心中歉疚万分。只盼此战早定,天下太平,届时你我促膝细述其中万般辛劳。母亲亲手所制之衣,温厚软暖,日日披身,仿若仍在膝下承欢,只恨我征战多年,未曾尽一丝寸草之心。
至于我,旧伤虽早已愈合,然每逢阴雨湿重时,便膝处酸疼,到溽暑时节又觉虚弱易汗。医生说我三十之身,六十之骨,来日或需杖行。不知若真到了那般境地,你可愿携手相扶?抑或嫌我老病无用?
上月机缘之下,于西山口营救七名美军飞行员,与之相处数日,结下友谊。此番彼等南下重庆,我托一金发机长布莱恩捎此信函,倘天幸机缘,或可到你手中。
信中附屋前向日葵花叶几片,西山沙土少许,以解你乡思之苦。惟愿烽烟早熄,战事得平,你我重归北平,再叙旧时梦境。
抗战必胜!
沉舟
三十三年八月 于平西田野
——
吾爱小舟:
见字如晤。
前些时日,于宴席间结识数名美军飞行员。你知我向来会放几句洋屁,与之相谈甚欢。言及其前月遭遇险阻,幸蒙平西军民搭救,故得脱困。我闻言细问,竟恰是你驻防之地!更有一“顾”姓军人,英勇非凡,深得美军敬仰。细细思量,焉能是旁人?再问之下竟有信件托之送至,真乃天幸机缘!当即与那金发机长布莱恩开怀共饮,一醉方休。当晚我抱信而眠,酣然两昼夜,梦中春光明媚,海棠正盛,你我携手游北平,既似往昔,亦若大战胜后人间盛景。
近日敌机轰炸重庆稍缓,得享几分安宁。自北平南迁者多有旧识,母亲们闲来结伴闲话,品茗观剧,精神较香港时更佳。昔年携母北上,我曾忧虑重重,如今见母亲们安然,倒是我当年庸人自扰了。母亲们仍如当年般心善,虽家道不复昔日,仍竭力照拂流民。你的每封家信我均呈与母亲细读,我不避讳你我间私语,母亲们知你我心心相系亦感心安。母亲嘱我转告于你,切勿以未尽孝道为憾,时局维艰,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能安然无恙,便是世间最大的孝心。
小舟,近来我心绪甚佳,或因夏日晴光,或因战况好转,抑或因你平安音讯,故而食寝俱佳,不似往年消瘦憔悴。我心有预感,我们正一日一日向胜利接近,一步一步向重逢接近。我定当珍摄自身,待重逢之日,以英俊潇洒、精神饱满之姿见你。
你信中所言待他日远离尘世,自给自足,正合我意!经此乱世苦痛,心中诸般哀愁,唯与你共隐世外可解。我自是愿意一日三餐吃你种的粮食。如今家中柴米琐事皆由我亲自操持,已跟着各地好友学得四方菜肴,待他日你耕田,我烹茶,岂非神仙眷侣?
我已托人又送好药至平西,但愿于你伤势有益。倘若他日你膝痛拄杖亦无妨!我愿背你、抱你、守你一生。
虽已立秋,然重庆照旧暑热,家中我惯着短衣,半倚藤椅,母亲道我似懒猫。我思及此,不禁莞尔,若真能化作一只花猫蜷在你怀里,岂不快哉?
念你。念北平秋色。
抗战必胜!
盼你我早日相聚,永不分离。
亲你。
你的海楼
三十三年九月 于重庆
——
吾爱海楼:
见字如面。
此刻心中激荡,欢喜若狂!提笔竟不知该从何写起!八年抗战,九死一生,至此终于迎来这一日!喜讯传来,人群沸腾,或失声痛哭,或放声高歌,或长跪不起,纵是七尺男儿亦难抑热泪。我与战友们痛饮一番,醉卧山头,枕枪而眠。夜风拂面,携北平桂花清香,朦胧间恍见你立于眼前,眉目生辉,展颜而笑。我伸手欲抚你面颊,不觉泪落满襟。
欣喜之时难免怅然,为此胜利,多少同胞长眠战火,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家庭骨肉分离。风起时,似能听得他们哭声笑声。
然悲悯之余,心底最深的念想,唯你而已。归期已至,如今最要紧之事,是我即将回到你身边!一别八年,每逢夜半独坐,唯靠一纸尺素慰思,往后再不必以信寄情。待我归时,定要亲口将别来种种细细诉与你听,言尽此生相思。
你曾言“盼早日相聚,永不分离”,如今此愿终得实现,往后生生世世,再不与你分离!
北平秋色正盛,我等不及要与你回到旧宅,共赏庭前柿红梅白,共迎这百废待兴的新世界!
沉舟
抗战胜利之时 于平西
——
吾爱小舟:
见字如晤。
我昨夜贪杯,沉醉不醒,直至午后,才被母亲们欣喜若狂的哭声与屋外锣鼓喧天的闹声吵醒。恍然起身,仍觉晕晕然,待听得胜利喜讯,方才彻底清醒,霎时间热泪盈眶!
母亲们长跪佛堂,焚香诵经,我亦燃香祝祷,感激上苍护佑,护佑天下正义之师,更护佑我的小舟安然无恙。
八年苦熬,今朝胜利,我们终于能在不远的将来相逢!终于不用再将满腔相思写进信里,亦无需再托人千山万水寄去。我该如何迎你归来?必定要备下陈年好酒,亲手做一桌好菜,门前张挂红绸,着你最爱的白色西装。我的头发已有些长,稍后便去修剪整理,面上亦长出些许胡茬,自然要仔细梳洗,干干净净地与你相拥。
离家多年,不知旧时胡同、庭前绿槐、街邻四坊可还如昔?待归故里,我定要日日腻着你,携手登景山眺远方,沿护城河畔共赏四季更迭,守着历经劫难,终得新生的北平,安稳度此余生。
你若还愿耕地,我便还愿为你做饭。你若拄杖而行,我便余生相扶。你若仍有伤痛,我便夜夜拥你入怀,以寸寸温存抚平岁月旧痕。海楼此生,所求唯此。
盼相聚!
亲你。
你的海楼
抗战胜利之时 于重庆
番外2
(一)
十五岁的一个夏日午后,贺海楼从漫长的午觉中醒来,闷热、明亮、聒噪的蝉鸣,使他甫一睁开眼便陷入某种莫名的低落中,那种低落由空虚和孤独组成,掺杂少许不可名状的恐惧,似乎是世界给年轻生命的一次微小震慑。
他出了一身虚汗,皮肤和衣料暧昧地互相黏着,后背源源不断地腾出热气,一些穿透他的脏腑化作一口温热的呼吸,一些顺着脖子蔓延,熏红了他的脸。
他疲惫地掀开身上的薄被,哼哼唧唧地坐起身,视线在屋子里漫游一圈,最终落在桌上盛着酸梅汤的茶壶。他似乎已尝到了那汤水入口后萦绕在舌腔中的冰凉酸爽,不由得有了力气,下地坐到桌边,痛痛快快地饮了五杯,直至全身上下每一个骨头缝都被滋润过后,才餍足地长叹一声,伸了个懒腰出门去。
一出门,瞧见小花园的那半截庭廊下,顾沉舟正坐在廊椅上翻书。
顾沉舟穿一件白净素雅的长褂,被阳光撒上一层层淡淡的金色,衬托着他像一尊圣洁的玉菩萨;那样热的天,他却一滴汗都不曾出过,脸上照旧白皙剔透,清新自然得不似俗世间的肉体凡胎。
“难不成真是菩萨转世?”贺海楼站在门口呆呆看着,刚刚化解的焦热又一次冲上喉头。
“醒了?”顾沉舟将书扣在身上,抬头看着贺海楼问。
贺海楼着一身清凉的短衣短裤,脸颊微微泛红,眼神不怎么清明,站在烈日底下像一朵喝醉的太阳花。顾沉舟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觉得他很像憨态可掬的年画娃娃。
“顶着大太阳不热吗?过来。”顾沉舟招呼贺海楼。
“热,热死了。”贺海楼慢吞吞地磨蹭到顾沉舟身边,没骨头似的躺下去,脑袋习惯性地枕着顾沉舟的腿。
“仔细别中了暑。”顾沉舟拿起手边的扇子在贺海楼的脑袋边轻轻扇着。
贺海楼却觉得更热了。他烦躁地夺过扇子自己大力地扇了几下,刮得头顶一枝木槿花枝乱颤,花瓣落了两个人一身。
“你歇歇吧,越动越热。”顾沉舟把贺海楼的双臂交叉按在其胸前,劝道,“心静自然凉。”
“嘁~装高深。”贺海楼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俯在自己上方的那张脸、那双眼。他觉得奇怪,他明明已经看了十五年,此时此刻却仍能从中看出些不同寻常的可爱来。那脸颊的每一处转折都那样恰到好处,使其主人的长相正正好处在冷与暖之间,少一分显无情,添一分便多情。如今这样是最好的,想勾人时笑一笑便可亲,想拒人时抬一下眼便是冷漠。不像贺海楼,人人都说他天生一张风流脸一双桃花眼,注定要害得北平城一众女子为他的情所困。
“我可没害她们!”贺海楼多次为自己辩白,可惜苍白的反驳只换来旁人更深的笃定。
“等我一辈子不娶不婚他们就知道了。”贺海楼找顾沉舟说理。
顾沉舟笑着逗他:“越是一辈子不婚不娶的,越是到处留情的花花公子。”
贺海楼更气了:“那我定要早早娶上一位给他们看!”
沈柔听后也笑了:“小楼,娶妻不是娶给旁人看的,要你自己欢喜、愿意,还要对方欢喜、愿意,才叫情投意合、两相厮守。你还小,等再长大一点,或许就会有心悦之人。”
贺海楼不懂什么才叫心悦,几年前不懂,如今依旧不懂。但他看着顾沉舟的脸,盯着顾沉舟的眼睛,心中却忽然被妒忌占据,妒忌顾沉舟未来的妻子将会代替他躺在顾沉舟的腿上,与他聊诗书、论时政,日日夜夜盯着这张脸,看着这双眼睛,何止是看,还会亲吧!除了亲呢?还有更亲密的吧!好比他和顾沉舟在大舅房下看过的那般,男人呼哧气喘,女人娇呻淫啼,做那等快活事。他越想越生气,越想又觉得不大可能,顾沉舟如珠似玉的菩萨转世,怎么做得来那些事?就算要做,也该是和……
贺海楼想到这里猛地回了神,给自己涨了个大红脸,心虚得瞟了顾沉舟一眼。
“热成这样?”顾沉舟见他模样不对,伸手探他额摸他脸,果然正散发不寻常的一股热。
“是发烧了还是中暑了?你屋里的酸梅汤太凉,睡醒喝太多激着了?”顾沉舟又将手伸进贺海楼的领子触他的颈。
“不碍事。”贺海楼拉过顾沉舟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想事情,心火烧得旺了些罢了。”
顾沉舟来了兴致:“想什么事烧成这样?好事坏事?”
“坏事。”贺海楼道。
“什么坏事?”
“没完了你,想到圆明园了!”
顾沉舟哼出一声轻轻的笑,将手里的书盖在贺海楼脸上:“那正好这本《圆明园考》给你研读吧!”
贺海楼烦躁地拿过书胡乱翻腾几下,一张折了三折的旧纸倏然飞出去,掉在一地落花中。
“什么东西?”贺海楼伸手去捡,顾沉舟也赶忙去拿,神色不再怡然。
看顾沉舟那副着急神色,贺海楼心中瞬间警铃大作——顾沉舟有秘密瞒着他了!如此一想贺海楼的嫉妒之情更加了倍往外涌,难道顾沉舟真和哪里的狐媚子有了事情?那东西是情书?婚约?还是二人传情的春宫图?他越猜越生气,自己床下的几本精品春宫册还没好意思拿给顾沉舟看呢!现下已经有人勾引到他面前来了?
“不许抢!”他翻起身跳下廊椅朝一片落花扑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挡住顾沉舟的去路,拾起那张旧纸当即展开来读。
“吾顾沉舟,于此立誓,今生不婚不娶,唯与海楼携手相伴,绝无二志。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山河共弃。
沉舟谨誓
民国十年八月十三”
字迹大气端方,正是顾沉舟的手笔,底下还有两枚摞在一起的红指头印。
“这东西……”贺海楼转头又惊又喜地看顾沉舟,“这东西你收着了!”
顾沉舟见抢不过,便又收了急色,拍拍衣服重新坐回去,不动声色地看着贺海楼。那是他十三岁时写给贺海楼的保证书。
那时贺海楼十二岁,自认为一辈子都不会有心悦之人,自认为只会一辈子和顾沉舟相伴到老,前提是顾沉舟不婚不娶。为此当远房姑奶奶在家宴上说将来要把小孙女许给顾沉舟时,他犯了少爷脾气大闹一通,闹完后挨了贺芝庭一顿打。挨打后他委屈地趴在床上两天不吃不喝,大有将这场闹剧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的架势。直到顾沉舟带了桂花酥去他床前,掰成小块一口一口喂他,又拿出一张亲手写的保证书,按下二人手印。他这才重新快乐起来,说桂花酥不顶饱,要顾沉舟给他拿酱肘来。
那已是几年前不懂事闹的笑话了,那张保证书很快就被贺海楼抛之脑后。他就是这样,脾气上来时便要大闹天宫,脾气消了后仍是无忧无虑的美猴王。贺芝庭常常叹气没教好儿子,但谁又能说贺海楼的这副脾性没有顾沉舟一向纵容陪伴的功劳呢?
如今那张保证书好端端夹在顾沉舟的书中,看样子他是当书签在使的,那岂非天天带在身边了?贺海楼坐在地上将那页纸读了又读,直到被太阳炙烤得如炭似火的石板烫着了屁股才叫唤着起身。他坐回顾沉舟的身边,继续反复阅读那句“唯与海楼携手相伴,绝无二志”。过去他不懂也没心思细究,此刻倒咂摸出些意趣来,越看越欢喜,越看越觉得这句誓言合他心意。
“这东西现在还作数吗?”他问顾沉舟。
不等顾沉舟回答,他抢在前头说:“作数的,你写了绝无二志,还立了天打雷劈的毒誓,不作数是不行的。”
“嗯。”顾沉舟回答得简单。
“嗯?嗯是什么意思?”贺海楼不依不饶地问,他举起那纸在太阳下一个字一个字指给顾沉舟看,“是你自己写的,绝、无、二、志。”
“你当真知道我这不婚不娶的意思吗?”顾沉舟盯着贺海楼的脸看。
贺海楼哼哼:“当然知道!这能有什么不知道?”
“看起来是不知道了。”顾沉舟的语气冷冷的。贺海楼转过头去看,觉得顾沉舟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他拿不准顾沉舟是被发现了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而不高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管是什么,他立马服软道歉:“我当是你有事瞒着我,我当是你有了心上人,一时心急才想看个究竟,我知你不喜欢别人动你东西,这次是我不对。”
顾沉舟听后却笑了,他伸手擦去贺海楼脑门上的一颗小汗珠:“我是不喜欢别人动我东西,但我的东西你向来想翻就翻,我从不介意。”
“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是什么?”顾沉舟问。
“什么是什么?”贺海楼在顾沉舟的肩上拱拱脑袋,闻到顾沉舟身上他熟悉而喜欢的皂粉味。他贪恋地将脸贴在顾沉舟的胸口。心跳声盖住耳边蝉鸣。
“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就是我的什么人。”贺海楼听到顾沉舟说。
那年贺海楼十五岁,在真正理解喜欢、心动、爱等诸多词语之前,他先对顾沉舟产生了这些词语所代表的感觉。
(二)
卫祥锦的婚宴结束时已过了晚上九点,一群同龄人又留下闹了会儿洞房,真正离开卫家便到了深夜。贺海楼被闹得多喝了些,脚下飘飘乎如踩在棉花上——酒宴上本该顾沉舟喝的酒他统统抢下进了自己的肚子。那都是卫家老爷窖藏多年的女儿红,吸足天地精华的陈酿,入口清,穿肠醇,喝了不上脸但泡得人骨头酥软,夜风一吹,心就跟拴在风筝上似的,荡漾漾,却又荡不远——绳子被地上的人握在手里。
贺海楼被顾沉舟搂在怀里。
“松开些。”他嘴上不悦,身体却一个劲儿往顾沉舟怀里蹭。
“松开你就摔倒了。”顾沉舟将他搂得更紧。
贺海楼站住不动:“我让你把我心口松开些。”
已入了秋,夜里风凉,顾沉舟怕贺海楼酒后灌了冷风第二天惹风寒,便将自己的围巾给他系上,遮住大半下巴。
“哦,太紧了?”顾沉舟替他松一松围巾。
贺海楼愈发不满,无奈地叹气,脑袋一下一下点在顾沉舟的胸膛上:“是心……是心口啊。”
顾沉舟紧张起来,他听闻过不少人酒后心脏钝痛而死的事情,忙摸着贺海楼的胸口问道:“是心脏疼?是不是喘不过气了?还哪里难受?”
“不知道,哪里都难受。”贺海楼伸手抱住顾沉舟的腰,“祥锦结婚,我心里难受。”
这话一出,难受得成了顾沉舟,他不可置信地将贺海楼从身上拉开,在月色下仔仔细细地问:“你难受什么?你不想他娶亲?”
贺海楼不屑地冷笑:“他娶不娶亲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他爹,再说我也生不出那么老实巴交的儿子。”他说罢后自己笑起来,“你说他该不会连和新娘怎么洞房都不知道吧?忒死板!”
“你怎么还惦记别人洞房了?这么多年你不是不知道,人家两个多少年门对门的青梅竹马,从小就亲得没边儿的,祥锦等不及要娶人过门。也就是现在,要搁在前清指不定十五六就要结。”顾沉舟拨一拨贺海楼的头发,耐心地说。
贺海楼听后又恼了,“唔……你倒是刚十六,要搁在前清你也要结了?跟谁结啊?你也有那什么门对门亲得没边儿等不及要娶回家的青梅竹马吗?不许娶!”他厉色一声后又软绵绵地望着顾沉舟的眼睛哀求,“不娶好不好?小舟,你不要娶,你亲手写的保证书。”他挣开顾沉舟扶他的手,在衣服口袋里摸摸索索,半晌后拿出那被他翻开不知读了多少次的纸,恳切地念上面的字,“唯与海楼携手相伴。这可是你说的!”
“嗯,是我说的。”顾沉舟捏贺海楼柔软的耳垂,“我今生定会与你相伴。但你要何种形式的相伴?别的事情我都能猜、都与你心有灵犀,只这一件要听你亲口说。海楼,你要我怎么伴你?”
“我要你怎么伴我你就怎么伴我?”贺海楼搂着顾沉舟的脖子。
“嗯,你要我怎么伴你,我就怎么伴你。”顾沉舟道,“是许成钢和赵青梅那样吗?”
贺海楼疑惑:“这俩是谁?不认识啊!”
顾沉舟低笑:“那是谁和谁?”
“我要你像卫祥锦待他的新娘子一样待我呢?”贺海楼抬头看看月亮,低头看看月光,“小舟,我在心里就是这样待你的。我的心胀得厉害,白天总是想你,晚上总是梦你。我……我真想吃掉你。”
“不要吃。”顾沉舟轻轻勾一下贺海楼的下巴,让他抬眼与自己对视。
他们挨得那样近,呼吸着彼此的呼吸,空气中满是各自最熟悉的对方身上的味道,是旁人难以察觉的,只有用了心、日思夜想盼过之人才能识别出的独特的气味。贺海楼在梦里也常常闻到顾沉舟的气味,像春风吹来的一阵花香,轻轻地抱着他,细吻他的侧颈。他的侧颈尤其敏感不经碰,有时顾沉舟搭他的肩,手指挨到那块皮肤,他便浑身无法自控地酥麻,到了晚上便会做活色生香的春梦,梦里他与顾沉舟是每一页春宫图的主角。他实在是到了情欲萌动的年龄,虽早已摸索出了自纾的法子,但越是夜夜枕着梦自纾,越是觉得空落落的,放多少对顾沉舟的念想进去都填不满。
他变成了一只贪婪的饕餮,想要日日夜夜以顾沉舟为食。他为此苦恼不已,常常想着想着就跟自己发起脾气来。
“不要吃掉我。”顾沉舟借着月光凝视他的双眼,读懂了他眼中饱含的一切。
一只野猫从屋檐上跃下,擦着贺海楼的裤脚飞速奔向胡同深处,奔进沈宅门里,奔进二进院内,奔进楼少爷屋中,在他床下找了处地方窝着。它是只爱看戏的淫猫,知道今夜楼少爷屋中定有洞房可看。
那楼少爷晕晕乎乎地立在月光下,正被舟少爷亲得浑身发软。那样香甜的嘴、那样轻软如棉花糖的舌。贺海楼痴迷地想,原来他的白玉菩萨是个惯会勾引人的登徒子!他的心口终于不再发胀了,拴着他心口的风筝线被剪断,乘着夜风自由自在地飞向了顾沉舟。
“谁说我没有非娶不可的青梅竹马了?”顾沉舟亲一亲贺海楼的额头,蹲下身将其背起,“我待你的心,与你待我的心从来都是一样的。”
“对了。”贺海楼趴在顾沉舟的后背,嘴唇吻过他的后颈,“那个什么许成钢和赵青梅到底是谁跟谁?”
“我编的。”顾沉舟转头亲贺海楼,“如今我只知道顾沉舟和贺海楼,是彼此心悦的人。”
“你背我做什么?”贺海楼又问。
“新娘子进门,都是背进去的。”
“我是新娘子?”贺海楼不满地咬顾沉舟的耳垂,“我怎么能是新娘子?你才是新娘子!”
“入了洞房你就知道谁是新娘子了。”顾沉舟颠了颠背上的人。
“这就礼成了?还没有夫妻对拜呢!”
“拜过了,你一出生我就与你拜过了。你出生时嚎啕一夜,见了我却展颜欢笑,从那时起,你我的姻缘就开始了。”顾沉舟背着贺海楼,慢悠悠地走在他们出生、长大、走过无数次的胡同里,他抬头看见月亮极美极亮,宛如他与他的竹马少年注定要圆满、如今已圆满的情爱。
-全文完-
后记
今年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在过年前萌生了好好写一篇春节贺文的想法。从产生想法到落下正文的最后一个句号,我经历了行云流水般顺畅自然的写作过程,就好像我也属于那个时代,而他们是一对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邻居。我既置身事内参与着他们的生活,又置身事外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从未感到离他们这样近过,仿佛蒙在我们中间用以分隔两个不同世界的无形的那层薄膜终于在我坚持不懈朝他们走近的第无数次尝试中被撕开了,我有血有肉地走到他们跟前,而非他们有血有肉地来到我的世界,我们吹拂同一缕春风,不是“今月曾经照古人”的那般吹拂,而是真真正正同频同时同次元的吹拂。
写番外信件的过程中我几度伤心痛楚得想停下,想按下未来人上帝视角的一键跳过。尤其是贺海楼在香港写的第二封信,我只觉得自己已经和贺海楼一起坠入无望的精神地狱。我很想就那样结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闭上眼睛过我自己的生活。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丢下不管,才是真的将他们永恒地抛弃在了1941年国破家亡的晚冬,永远会有一个宇宙中的顾沉舟与贺海楼被困在战火与离别里。我必须一鼓作气将时间推进到1945年以及后来,将他们真真正正带到团聚之时,这才是结束他们的痛苦和我的痛苦的唯一办法。是我将他们拉入了三十年代去过一种新的人生,也必须由我亲手写下最终圆满的结局,唯有这样我才能在往后的日子里继续像与老朋友见面一样对他们“说三道四”,否则那对被困在“山河破碎风飘絮”中的顾沉舟与贺海楼就会成为我心中的一根刺,使我无法安然地、得意地再继续我那些欢乐的读舟活动。既然我自己相信动笔之时就有一个世界由此开始,那么为每一个世界画上“从此以后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句号就是我必须尽到的义务。
当然在这个故事里我也心怀一些遗憾,遗憾于更加精彩、更加乘风破浪的故事在这篇文所在的年代中他们终究无法站上舞台成为主演。这让我第一次产生人,哪怕是纸片人,在他们的故事里也无法长生不老,无法在每一个浪头都做引领者的惋惜感。但所幸纸片人总是可以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代重新成长,而我也会在下一篇写作里,在下一个年代,为他们搭建新的舞台。我们下个故事、下个年代再见吧!
2025.3.7
阿斋斋
于《一枝春》 故事发生九十年后的北京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