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zhai
永远爱顾沉舟和贺海楼

沉舟·同人-夜深沉

  【羊肉饺子】

  1941年2月1日,正月初六,北平。

  天阴沉沉的,似憋着一场要压倒世界的大雪。寒气从地缝里张牙舞爪地钻出来,顾沉舟刚一出门就被冻了一哆嗦。他折返回去戴围巾和皮手套,再锁门时遇上了住在隔壁的同事王芳行出来。

  “呦!顾科长几时回来的?怎的都没听见声儿。”

  “昨儿夜里。”顾沉舟走在前头,“后半夜了。”

  王芳行稍稍落后顾沉舟几步,两人一起出了小洋楼,他看看天,看看顾沉舟,心想也没多冷,统共不过几步路,大男人家竟矫情成这样,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地保养着。“东北下着大雪呢吧。”他随口问道。

  顾沉舟:“大暴雪,我们回来路上火车停了好几回。”

  “我听说,这次您几个去东北,新来的日本特使给的压力不小啊。”王芳行放低声音打听。

  顾沉舟自嘲地啧一声:“被骂个狗血淋头,要再抓不到麻子,我这颗脑袋也快搬家了。”

  胡同南口不过几米宽,王芳行紧挨着顾沉舟讪皮讪脸:“我看快了,这几天抓回来的那个军统特工这不就等着您回来亲自审问呢吗?您哪能脑袋搬家,到时候抓到麻子,您升官发财别忘了照应照应我们!”

  “得,承您吉言了。”顾沉舟跟着笑一笑。

  穿过蝎了虎子胡同就是外交部街,进入两尊石狮子、一对日本兵守着的西洋式大门内,正是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所在地。

  上班时间,大门到办公楼几步远的路程,顾沉舟有来有回地打上一圈招呼。等上了二楼最东边治安署行动科属于科长的办公室门口,他手下的一名小队长已经提着热水瓶笑呵呵地迎他了。

  “科长,您回来了。”

  顾沉舟轻轻嗯了一声,把手里的纸袋交给对方:“从哈尔滨带的特产,给大家伙儿分一分。”

  “就知道您一定想着我们呢!”队长屁颠颠地接过东西去了对面的大办公室,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一条走廊两堵墙传到顾沉舟耳边。他摘下围巾和手套,脱掉身上的大衣,底下穿着熨贴的黑蓝色西装三件套,脚上深褐色的皮鞋永远擦得锃光瓦亮。

  待队长分完东西再进来,顾沉舟已经自己泡好热茶,解去了身上的寒气。

  “你们抓到麻子的下线了?”顾沉舟翻看着桌上堆积的文件问队长。

  “是啊,陈署长亲自带队抓的,就您去东北的第三天,据说是烟袋胡同卖羊汤的小贩子揭发的。”

  “开口了吗?”顾沉舟问道。

  “骨头硬得跟什么似的。”队长嘿嘿一笑,“再说了,您都不在,我们能问出个球。”

  “走吧,去看看。”顾沉舟从椅子上站起来,边出门边从兜里掏出一把黑色包装的糖放进队长手心,“火车上卖的俄国巧克力,我记得你女儿还小。”

  “劳您记挂!”队长乐呵地欠身道谢,“过了年刚五岁。”

  顾沉舟点点头。“跟我说说你们抓回来这人。”

  队长收起脸上的笑,跟顾沉舟汇报:“您记得上个月死牢里那个军统交通站的刘平吧,据羊汤馆的小贩汇报,刘平被抓的前几天,这人在羊汤馆和刘平见过几次面,后来还跟附近的人打听过刘平,确定刘平失踪后那人就没去吃过羊汤了。也是巧,除夕晚上,让小贩在东四给撞上了。那小子也机灵,一路跟过去摸到他住的地方,直接就跟署长汇报了,署长带着咱科里兄弟过去就逮个正着。屋里翻出来枪和电台。”

  “他叫什么名字?”

  队长想了想:“贺海楼。估摸着二十七八岁,听口音是北平本地人。人倒是怪俊的,难怪那小贩一眼给认出来了,您去看了就知道了!”说完他又改了口,“哦,不过这段时间下来,再俊的人也看不出什么了。”

  审讯室在地下一层,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层层铁条围防、阴森恐怖、摆满刑具的牢房外。顾沉舟站在门口,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处刑架上吊着个人,两条胳膊被铁链高高捆起,脑袋无力地耷拉着。身上原本的衬衣已经被血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破损的布料下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肤;两条腿虚虚挂在骨架上,轻飘飘的仿佛并不属于身体,站又站不住,跪也跪不下;赤裸的一双脚从裤腿底下露出来,被拔去指甲的趾头血已流干了,只剩下泥泞一样粗糙松塌的软肉。

  顾沉舟这才明白队长说的“再俊的人也看不出什么”是怎么个意思。他站在门口不说进,也不说走,直挺挺地肩与背随着自己的呼吸慢慢泄了气。他沉默地看了许久,久到队长也琢磨不来,只得小心翼翼地问:“科长,这……”

  顾沉舟回了神,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和几张法币:“开我的车去鸿兴楼买两斤羊肉饺子来。”

  “啊?”

  “快去快回。”顾沉舟没有看队长,冷冷地说道。

  等队长买了饺子回来,贺海楼已经被解开链条,和顾沉舟面对面坐在大木桌前。他低低地垂着头,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从凳子上掉下去。顾沉舟坐得很直,胳膊放在桌子上,干净的西装袖子贴在他往日绝无可能接触的肮脏的桌面上,左腕上的手表反射出小小的光圈,映在对面溅着血的墙壁上。

  队长不知道顾沉舟玩的这是哪一出,他这位领导平时忒讲究一人,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吃饭。他默默地把饺子盛好,摆好筷子碟子,退到门口等候顾沉舟的指示。

  牢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顾沉舟把食物推到贺海楼面前,替对方转好筷子的方向。“还过着年呢,羊肉饺子,你爱吃的。”他对贺海楼说。

  贺海楼几次想抬头,但最终失败了,只发出短促的一声笑,很快又被喉咙里的血呛得连连咳嗽。

  顾沉舟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转头看了一眼贺海楼,然后吩咐队长:“给他倒杯水,我先回去了。”

  “回……回去?那,那他……”

  “等他吃完再说吧。”顾沉舟摆了摆手,独自一人走上离开地下室的台阶。

  回去的路途仿佛怎么也没有尽头。顾沉舟晕晕乎乎地走,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也看不到周遭的一切事物,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大雾,浓雾中隐约浮现出贺海楼血肉模糊的身影和带血的笑声。

  他又想起队长说的“骨头硬得跟什么似的”以及“再俊的人也看不出什么了”。

  北平蓄力了一整个冬天的雪终于落下。顾沉舟站在大雪里,觉得全身都寒透了。

  半小时后,顾沉舟坐在办公桌前,茶早已凉了,褐色的茶沫浮起一层,他无意识地往上面弹了弹烟灰。直到队长兴冲冲地跑进来。

  “头儿,您可真神了!贺海楼开口了,他说愿意供出麻子的藏身所!”

  顾沉舟嗯了一声,缓慢地抬眼看向队长。“吃了吗?”他问。

  “啊?”

  “饺子,他吃了吗?”

  “哦哦,吃了,吃了五十个饺子就招了!您怎么想到的?”

  顾沉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让队长出去了。

  ———

  *夜深沉:京剧曲牌,京胡名曲。

  *麻子:麻克敌(原名麻景贺),军统特工,1940年11月29日于北平刺杀日军天皇特使高月保,后刺杀汉奸汪时璟失败,日军得知其称呼“麻子”后开始全城抓捕“麻子”。

  *蝎了虎子胡同:今协和胡同。

  *外交部街:明清两代的石大人胡同,1912年北洋政府外交部迁入,更名外交部街,沿用至今。日伪临时政府、华北政务委员会办公地。1949-196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所在地。

  【哈德门香烟】

  1941年2月15日。农历正月二十,女娲生辰,补天补地。千疮百孔的中华大地却不知该从何补起。

  晚上八点,钱粮胡同西口,八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路边,融进浓浓的夜色里。

  顾沉舟的车子在中间,布帘遮住四扇车窗,从外头看不清车内的情形。

  贺海楼坐在副驾位置上。他虽换了干净的西装,但人已经瘦得脱了相,衣服穿在身上并不合身,像空荡荡的麻袋里装了一棵行将腐烂的竹木。过去有人说他是天生的衣架子,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标致精美,穿长马褂儒雅,穿中山装端正,穿西服倜傥,穿军装英挺。如今看来这话也不全对,他也有难看的时候,苍白的脸上皮肉松垮垮地吊着,双眼布满血丝,眼神胡乱地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飘忽。在他开口供出麻子的那一刻开始,就等于披上了叛党卖国的外衣,一件世间最丑陋的外衣,哪怕是他,也穿不出个人样来。

  车里静悄悄的,谁也不曾开口说话。顾沉舟闭目养神。贺海楼静坐着,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约莫一刻钟后,胡同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手枪的声音清脆刺耳,机枪的则洪亮如雷,狭长的胡同将声音聚拢放大,噼里啪啦得像是要把刚过去的春节再给迎回来。

  贺海楼的心跟着枪声突突猛跳着,脑子里不断闪现胡同里交战的画面。麻子身手好,反应快,定是第一时间躲进暗室里保命,但暗室撑不了多久就会被攻破,只能为他多争取一些装配子弹的时间。正面交锋即便一开始能占上风,但今天来了几十号人,胡同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麻子一人奋战,累也要累死。更何况麻子还是个守财奴,定要揣着他那几根小黄鱼、抱着军统北平站仅剩的两套电台跑,跑得掉是守财,跑不掉就是累赘。

  等等,万一麻子提前挖了隐秘的地道呢?贺海楼的脑海中开始出现麻子挖地道的画面,想象着冲进去的几十号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面面相觑的样子。麻子是他进军统后见过最厉害的特工,一定不会就这样轻易被捕的!贺海楼自己肯定自己的想法,说不定,麻子能一路把地道挖回重庆,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戴老板的办公室,自己替自己要一份嘉奖令。

  他在心中愉快地笑出来,一定是这样!

  近百发远近交替的枪声戛然而止。

  麻子,逃了?

  贺海楼闭上眼睛思索着。

  胡同里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几个人停在了顾沉舟的车边,敲一敲车窗,跟顾沉舟说了句什么。

  “让他看看。”贺海楼听见顾沉舟说。

  脚步声绕过车子停在了副驾旁边,外面的人拉开车门。贺海楼缓慢地睁开眼,黑暗的夜,几个黑衣服的人抬着担架,上面一具硬梆梆一动不动又软绵绵无法再自控的身体。手电筒的光照在担架上,先是布满血洞的尸身,很快又闪到双唇紧闭、双眼微张的面孔上,像睡着一样安宁。

  贺海楼沉默地点了点头,确认这具尸体就是麻子。

  “收队吧,你们先走。”顾沉舟做了个手势,胡同里里外外的人陆续上车,伴着引擎和鸣笛的声音消失在了夜色里。

  夜,又重新变得静悄悄。

  “有烟吗?”许久后贺海楼开口问道。

  顾沉舟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根悬在半空。贺海楼戴着手铐,先前被拷打的伤没有好,袖子下尽是皮开肉绽的伤口,如今精神上又受到极大的刺激,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接住顾沉舟递的烟。

  咔哒一声,小小的火星在黑暗里燃起。顾沉舟在自己嘴里点了烟,抽两口后用两指夹着放在贺海楼的嘴边。

  贺海楼吸了一口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弯下腰止不住地咳,直到涨红了脸,眼泪直流。顾沉舟把烟拿远了些,轻轻拍贺海楼的后背。

  等贺海楼咳嗽完,顾沉舟再次把烟递到他嘴边,帮他拿着,抽第二口。贺海楼不再咳嗽也不再流泪了,就着顾沉舟的手一口接一口地抽,他每吸完一口,顾沉舟就会拿开手,等烟在他口腔里转上一圈,变成一缕烟雾,再喂他第二口。每一次接触顾沉舟的手心都会轻轻碰到他的下巴,指缝贴到他的嘴唇,指头摸到他的鼻尖,像一种柔软的爱抚,好似从前。

  最后一截烟烧到了顾沉舟的手指,他把烟蒂扔出车窗外,发动车子,载着贺海楼离开了钱粮胡同。

  回到外交部街33号的院子里,治安署署长陈齐陪着日军竹机关的山下平次就等在楼下。击毙麻子是大功,山下平次亲自褒奖了作为负责人的顾沉舟,当场解除了贺海楼的死囚身份,让陈齐一定要在委员会里给贺海楼好好找个合适的头衔和职位。陈齐操着蹩脚的日语对山下平次连连鞠躬,亲自为其拉开车门,开车将人送往下塌的酒店。

  雪又下了起来。

  其余人都散去了。在这座院子里几乎每个月都会上演这么一出坚守、背叛、投诚的大戏,所有人早已经看腻了,进来这里的人,有骨气的变成死人,没骨气的变成汉奸,活着的大家都有着差不多的经历,谁也不笑话谁,谁也不同情谁,在这里的生存法则唯有麻木二字,只有麻木才能免受良心的谴责,先活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院子里只剩下顾沉舟和贺海楼。顾沉舟解开贺海楼的手铐,脱下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

  “回家吧。”贺海楼嗓音沙哑地对顾沉舟说,“我想回家。”

  出了外交部街,过灯市口便是皇城根,几个月前贺海楼和麻子就是在那里刺杀了高月保,他们二人骑着自行车,黑布遮面,从正面枪击高月保十数发后扬长而去,留下一片错愕和尘土。此时他坐在顾沉舟的车子里看着熟悉的街景缓缓移动,他和麻子的任务明明成功了,却又好像一无所得。

  贺海楼家在宝钞胡同里。说是家,家里已经没人了,37年舅舅被杀,妈妈自尽,空留一个破败的院子。但再破、再烂,也终归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院子里却并非贺海楼想象中的脏乱,几件旧物规整地堆放在角落,地上没有积雪,只留着苕帚扫过的细痕。

  进了北屋,房间里陈设简单,桌上放着一叠稿纸和一只钢笔,床上的被褥看起来干净柔软,衣柜门掩着,想来里面也是挂好了衣物。

  “前几天我让人来打理过了。”顾沉舟开口解释,“你先住着,缺什么我再让人送。”

  贺海楼累极了,点一点头,什么也没说。

  “吃点什么?”顾沉舟问。

  “吃不下。”贺海楼低声回了一句,径直走到床前,倒头睡下。他背对着顾沉舟,幼童般蜷缩在被子里。“顾沉舟。”他蒙蒙地叫了顾沉舟一声,相见的半个月来第一次叫顾沉舟的名字,“出去的时候把灯关上。”

  顾沉舟照做了。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贺海楼。月色里,贺海楼的身体偶尔抽搐一下,像在啜泣,又像在梦中惊厥。顾沉舟看了片刻,轻轻地关上门,离开了。

  顾沉舟了解贺海楼。他知道这样的贺海楼仅此一夜。明天他将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贺海楼。

  【龙虾】

  4月,春意浓浓。33号院里一株高大的海棠树在晚风里飘散恬淡的香气。西楼三层的宴会厅里正在举行欢快的联谊舞会。

  顾沉舟坐在靠窗的一座单人沙发上,摇晃手里的香槟,看舞池中央的贺海楼和日军司令多田峻的小女儿跳探戈。恍惚间顾沉舟仿佛回到1932年的南京,黄埔军校的新春舞会上,贺海楼也是这样拉着女同学的手,在舞池里跃动。那年他们20岁,是年轻、烂漫、满腔抱负的党国军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搂着日本人的腰,说着谄媚的话,做模棱两可的人。

  过去的一段时间正如顾沉舟意料中的那样,贺海楼在汉奸窝里已经如鱼得水。他成为情报科二队的队长,靠着出色的外表和社交能力与所有人迅速打成一片,得到了很多钱、很多赏识、很多权力。他从宝钞胡同的旧家里搬出来,在珠市口租了套公寓,隔三差五招待新朋友,所有人都忘了两个月前他还是那个打死不说半个字的军统特工。如今伤养好了,人吃胖了一些,梳风流的背头,腕上有了一块昂贵的金表。

  “他一来,把你的风头都遮了去啊。”人事科带着眼镜的吴科长溜溜达达到顾沉舟身边,坐在顾沉舟的沙发扶手上看着舞池里的人,“我看过他的档案,原来你们是老相识啊。”

  “嗯,我们是黄埔八期的同学。”顾沉舟说。

  “关系好吗?”吴科长追问。

  “还行。”

  “还行?”吴科长啧了一声,“我看着不像啊,你这种人,和他那种人,要么是针锋相对的敌人,要么就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不可能存在‘还行’这种中间情况。这些天他到处跟人说,就是因为看到你这个昔日的故人混得这么好,他才愿意上这条船。”

  “老吴,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现在这世道,别说在场的这些人,就是全北平、全中国,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分得清吗?”

  老吴噎了噎,和顾沉舟碰一碰酒杯:“还是你通透。”

  一曲结束,舞池里意犹未尽的人们稀稀拉拉地回到席间。

  “行了,我们也回去吧。”老吴拉着顾沉舟站起来,一起回到了他们的包间内。他们这桌说好听点都是投诚新政府的原国民党军官,说难听点就是一桌子汉奸。

  “哎呀,我们的红人回来了!”财经科的王科长招呼贺海楼坐下,“怎么样,我看那位藤子小姐对你很满意啊,海楼,你该不会摇身一变要成多田峻先生的女婿了吧!”

  贺海楼笑着坐到顾沉舟对面的位置上:“王科长这话说的,我就是陪藤子小姐玩一玩罢了,要说满意,多田峻先生对我们顾科长,哦,马上就是顾副署长更加满意啊!”

  “哈哈哈哈是是是!”王科长举起酒杯,“你们都是年轻有为的新星啊!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老吴手下一位胖胖的秘书阴阳怪气道:“我那天整理档案才知道,贺队长可是二十九军出来的,啧啧啧,黄埔学员、二十九军出身,37年参加淞沪会战,38年参加武汉会战,血统纯正的中校军衔。可惜了啊,好端端地跟着戴笠做这些脏活儿图什么,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你这样的人才也不用在咱们这儿委曲求全吧!”

  “咳!小郭!”老吴冲秘书使了个眼色:“年轻人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咱们这儿是哪儿?咱们这儿怎么了?”

  “郭秘书说的是。”贺海楼笑着喝了一口酒,“我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是一样出众啊。反正都是升官发财,在哪里不一样?真正的聪明人,都是及时认清形势的,当初戴老板能给我的,现在多田峻先生也给我了,戴老板给不了我的,以后多田峻先生还能给我。”他举杯朝着顾沉舟示意,“你说呢?顾副署长?”

  “我很认同。”顾沉舟拿起自己的酒杯隔空和贺海楼碰一下,放在嘴边抿上一口,“新政府很需要贺队长这样的人才。”

  贺海楼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那以后有立功的机会,别忘了我。”

  郭秘书哼笑一声:“要说立功,在座的各位不如去把龙虾抓回来,别说是科长、署长了,王委员长的位置分出来一半也未可知啊!我这人呢贪生怕死,做不来这种事,我看顾副署长和贺队长最适合揽这份功劳了!”

  “哦?”贺海楼笑着眨眨眼,好看的面孔在灯影下显得亲切可爱,他问顾沉舟,“龙虾是谁?”

  老吴接过话头:“你才刚来没听过正常。龙虾是共产党的一名秘密特工,在北平城来无影去无踪,这些年刺杀过好几位日军高官,在麻子出现以前,这个龙虾是咱们的重点抓捕对象!”

  贺海楼惊叹:“是吗!这么厉害?就没人见过他?”

  “从来没有。”王科长说,“有人说这个龙虾应该不是一个人,而是藏在城郊的一群共产党交替出没的;也有人说这个龙虾其实是个日本女人,她男人战死了所以来报复高层。”

  “这么神秘?”贺海楼勾起一个好看的笑容,“说不定是山里的道士操纵的清朝僵尸呢?”引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一直没说话的行动科队长突然开口:“该不会龙虾就在咱们身边吧!”

  “嗯……”贺海楼点点头,“很有可能!看来你们行动科要带头好好肃清一下内部了!是谁啊?”他指一指身边的人,“是不是郭秘书你啊?”

  郭秘书摇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我这体型你也看到了。”

  “也不是我,我才刚刚来嘛。”贺海楼懒懒地拿起酒杯对着顾沉舟,“是你吗?顾副署长?”

  “也不是我。”顾沉舟也对着贺海楼举起酒杯,“我等着揪他出来。”

  贺海楼还要再说什么,房间里的灯骤然熄灭。就在所有人要掏枪的时候,蜡烛的光芒缓缓从门外移动进来,两个服务生推着一个生日蛋糕,带着大家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一首歌结束,服务生说:“这是有人匿名为贺队长安排的,今天是他二十九岁生日。”

  大家没有急着开灯,在烛光里又纷纷祝贺了贺海楼一次。有人说这一定是藤子小姐安排的,有人猜是整理档案的郭秘书准备的。

  贺海楼一一道谢,说对方既然匿名准备这么大一个惊喜,那就不必计较究竟是谁了,这份心意他会永远牢记。蜡烛跳动的微弱光芒里,他和所有人欢声笑语成一片,只隐约有那么几瞬特殊的目光,留给了顾沉舟。

  许愿的时候他难得正色下来,认真地闭上眼睛对着蜡烛虔诚地合掌。

  1912年,贺海楼出生于北京城,旧的清朝在婴儿的哭声里灭亡,新的民国在孩童的笑声里诞世。短短二三十年,他先成亡国奴,后为阶下囚,如今二十九岁,又多了一个卖国贼的身份。他对着星星般的光芒向世间所有神明许了三个愿望,第一个是抗战胜利;第二个是潜伏顺利;第三个是顾沉舟回到他的身边。

  【魔侠传】

  1940年9月,军统上海站站长叛变,日军根据其提供的线索开始大肆清剿军统在北平、天津、河北、青岛的力量。10月,军统北平站全军覆没。

  11月,特工麻子和贺海楼奉戴笠之命抵达北平,任务有二,一、刺杀天皇特使高保月;二、找到潜藏在敌方的一名军统最高级别特工山楂,借助山楂在敌营的力量秘密重建军统北平站。

  1940年11月29日,麻子和贺海楼成功刺杀高保月。12月,协助刺杀的天津交通站成员刘平被捕,疑似叛变,麻子和贺海楼在北平的处境岌岌可危。

  1941年元旦,麻子以上级身份最后一次向贺海楼发布命令:独自打入敌方,代号茉莉,找到山楂。

  当汉奸是需要投名状的,麻子就是贺海楼的投名状。

  之后的一切都按照麻子的计划顺利进行。

  刺杀汪时璟时故意暴露身份是计划的一部分;小贩向治安署长告密是计划的一部分;贺海楼被捕是计划的一部分。

  就连贺海楼招供的时机,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你是军官出身,这帮汉奸里,有没有你认识的人?”麻子问贺海楼。

  贺海楼看着名单,圈出了顾沉舟的名字。

  “你们关系怎么样?”

  关系……贺海楼在心里默默地回答,过去他们是承诺向彼此交付生命的关系,现在他不得而知。

  “不管关系如何,这个人,就是你开口招供的理由。好端端的军人、特工没有平白无故叛变的道理,钱、色、权、家人、朋友、爱情,都可以成为理由,你自己编去吧。”麻子说,“海楼,我是个粗人,干土匪出身的,当街杀汉奸我做的来,但卧底这种事我的价值不如你,更不如山楂,我死就死了,死了还能当烈士。但你一定要活下来,活着找到山楂,和他一起重建交通站。没有交通站我们就得被鬼子蒙住眼睛、堵住耳朵打。”麻子一只腿踩在凳子上,喝着白干吃着花生,把赴死说得轻如鸿毛。那是贺海楼对麻子的最后记忆。再见面时,便是麻子被打成马蜂窝的尸体。

  1941年4月,贺海楼于8日、18日、28日在《新晨报》发布同一条寻找大伯褚志雄的寻人启事,这是联系山楂的唯一机密信号。30日,山楂通过报纸发出回应:三天后,辅仁大学图书馆。

  就要立夏了,天气很好,傍晚粉色的天空低低的压在头顶,空气中满是茉莉花香。

  明天就是贺海楼与山楂约定的时间。他在心中无数次祈祷和幻想,山楂就是顾沉舟。

  有可能吗?贺海楼一遍遍问自己,顾沉舟会不会是山楂?这些年顾沉舟去了哪里?

  1933年他们从黄埔军校毕业,顾沉舟留校当政治教官,他则加入了29军。他们常有书信往来,他也时不时去南京看顾沉舟,那时候的日子既纷乱又安定,不好也不坏,让人觉得可以一辈子就那样将就下去。贺海楼有时候会靠在顾沉舟的身上幻想:等有一天我当了将军,就娶你回家。顾沉舟一边笑他天真,一边又笑着应承下来,说一定会有那一天。

  但那一天还没有到来,他们就失去了联系。再相见时,他们都既不是过去的自己,也不是曾经幻想中未来的自己。

  这些日子贺海楼不是没有试探过顾沉舟,但从未找到过确切的答案。他跟踪顾沉舟,发现对方每天都是单位、宿舍两点一线;他监视顾沉舟,发现对方和所有人都保持着完全相同的距离,哪怕是对他,也只是打着老同学的旗号偶有关照,看不出与谁格外亲近;他观察顾沉舟,发现对方在治安署的工作基本都是上面怎么安排他怎么做,不推辞也不邀功,看不出一点漏洞。

  这样的人普通得不像山楂,又低调得很像山楂。贺海楼看不透。

  下班时间,贺海楼走进顾沉舟的办公室,敲了敲门,问顾沉舟能不能开车送他回家。顾沉舟答应了。

  一路上贺海楼话不多,安静地看着夏日傍晚的北平城。

  车子停到公寓门口,贺海楼递给顾沉舟一盒茉莉花茶叶,盒子一打开,沁人心脾的淡香瞬时充斥着车厢。顾沉舟很喜欢,对贺海楼说谢谢。

  贺海楼:“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吧。”过去贺海楼每次去南京都要带一些小礼物给顾沉舟,哪怕是路边现摘的粉色小花,他也从不空手去见顾沉舟。

  “想让你每次见到我,都有惊喜嘛。”这是贺海楼的恋爱法则。

  “你终于说我们之间了。”顾沉舟收好茶叶,把话挑明了。

  贺海楼看着窗外的绿意笑了笑:“仁啊义啊的已经都没了,还不能说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吗?过去这些年我总以为我们会在战场上重逢,你救了我,或者我救了你,多牛逼啊。”

  “对不起。”顾沉舟轻轻握住贺海楼的手,“让你的梦想破碎了。”

  贺海楼反握回去,感受着顾沉舟身上熟悉的体温。他深深地呼吸,卡在喉咙里的话像闷雷堵着他的心,明明第二天就能知道答案了,他却着了魔一样地想从顾沉舟说话的语气、牵他手的力度来得到一点额外的提示,他渴望顾沉舟告诉他:“不要找了,我就是山楂。”他会把那当成最动听的情话。

  “顾沉舟,明天我请你吃饭吧。”内心千回百转,说出口的话却平平无奇。

  顾沉舟点头说好。

  “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单独吃过饭。”

  顾沉舟点头说是。

  “明天晚上好吗?在我旧家里。”

  顾沉舟点头答应。

  “那我走了?”贺海楼带着疑问的语气,仍旧在期盼顾沉舟对他说点什么。

  “再见。”顾沉舟却说。

  “明天见?”贺海楼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当然了,明天见。”顾沉舟回答。他冲贺海楼笑笑,一直看着贺海楼走进公寓,走上三楼,房间的灯亮起,才开车离开。

  定阜街1号。辅仁大学。北平城中仅剩的一所不用悬挂日本旗的大学。

  贺海楼穿一套卡其色中山装,戴一副平光眼镜,斜挎一个蓝色布书包,模样看上去与大学生无异。进入学校大门,沿着琉璃瓦顶的三层灰砖长楼走进花园,穿过游廊后,小湖对岸坐落着一座白色的西洋建筑,廊檐下挂着图书馆的牌子,门口有学生零零星星地进出。

  贺海楼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十点零三,离他和山楂约定的时间还差七分钟。他在湖边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几分钟,将接头暗号又默念了一遍才进入图书馆。

  室内座无虚席却安静极了,只偶又书页翻动的声音,如风吹树叶。

  贺海楼穿过自习区,看着学生们青春稚嫩的脸庞,不禁在想如果时代不同的话,他和顾沉舟兴许也会一起在大学校园里度过另一段他们不曾经历过的青春岁月。

  踏着楼梯来到二楼的借阅区,成排的书架上玲琅满目的藏书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有人坐在地上苦读,有人踩着梯子找最上层最难读的经典。

  贺海楼恍惚觉得这里的人人都是顾沉舟,人人又都不是顾沉舟。他太渴望今天可以见到顾沉舟了,以至于产生了挥之不去的幻觉。

  走到甲区三排的两组书架间,贺海楼放缓了脚步,再走两排,就是约定的位置了。他紧张地捏紧自己的手心,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放轻脚步,先来到四排,拨开书架上的书偷看一眼对面的人,却只看到一截肩膀晃来晃去。

  他无奈又无力地叹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的衣领,走向了第五排。

  那是一个属于男人的背影,留着和顾沉舟一样利落的短发,衣服和顾沉舟的一样整洁干净。但身体却很瘦弱,背部微微佝偻,和顾沉舟毫无关系。

  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贺海楼失望地泄了气。来的人不是顾沉舟,顾沉舟不是山楂。贺海楼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动力和信心,觉得自己身体里最后一根骨头被抽走了,他变成随时会跟着阳光蒸发的一摊死水。这些日子支撑着他的不是身为特工的责任,也不是身为军人的信仰,而是幻想,幻想着麻子搭上性命、他背负肉体和精神痛苦要找的山楂是顾沉舟,幻想顾沉舟与他依旧同心同德,幻想顾沉舟可以和他并肩作战,幻想着顾沉舟对他说上一句“我们是一样的人”。

  此刻幻想破灭了,贺海楼一时之间觉得往后的路,再也难以为继了。

  他走上前,轻轻拍一拍那人的肩——再难以为继的路,他还是得走。

  “同学,请问你有看到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魔侠传》吗?是……”

  话没说完,对方打断了他。文弱书生模样的学生友好地看着贺海楼:“同学,这里都是数学系的书,你好像找错地方了,文学系的书在乙区。”

  “啊……”贺海楼错愕地愣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看看那名学生,又看看书架上的标签,还真的走错地方了。

  “好的,谢谢。”他茫然地离开,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向乙区走去,责怪自己魂不守舍造成的严重失误。这不是一个特工该犯的错误,他被情感冲昏了头脑,满心满脑子都被顾沉舟填满了,险些耽误大事。

  待走到乙区五排,他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放下了关于顾沉舟的幻想,重新变回了一名冷静睿智的特工。五排没有人,看来山楂还没有到。他随手拿起一本诗集,翻看几页。

  这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有人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渴望到几近发疯、刻在心里、长在梦里的最熟悉的声音淡淡地传入耳边:“同学,你在找什么?”

  第一个字的第一个音节响起时,贺海楼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他所有的痛苦、委屈、猜忌、疑惑和成百上千场的思念一瞬间有了宣泄口。他被潮水一般凶猛的回忆汹涌包裹。他想起在黄埔军校的每一个早上,顾沉舟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拉出去集合,每每陪他迟到,次次陪他受罚;想起食堂最难吃的宫保鸡丁和最好吃的糖醋排骨;想起射击课的每一次十环,想起搏击课上他制服顾沉舟时自额头流下去的汗珠;想起顾沉舟曾抱着他去过医务室,他也曾背着顾沉舟穿过整个训练场美其名曰负重练习;想起闲暇时候他们安静地躺在草地里,他偷偷地亲顾沉舟的唇角时顾沉舟在阳光下微笑的样子。

  他的生日愿望实现了。贺海楼幸福地想:顾沉舟真的回到了他的身边,再或者说,他和顾沉舟从未走散过。

  他转过身,眼里噙着世间最欢欣的眼泪,:“我在找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魔侠传》,是林纾先生翻译的。”

  顾沉舟温柔地拭去贺海楼脸上的泪水,将手里的书递给他:“据我所知那本已经绝版了,不过我这里有1937年启明书局出版的另一本,改名叫《唐·吉诃德》。”

  【山楂】

  辅仁大学图书馆地下二层最西边的一间仓库里,顾沉舟推开靠墙的金属货架,带贺海楼进入暗门内。那是一间十几平的小房间,书架靠墙,上面放满档案和文件;书桌位于中间,台灯、电台、信纸、茶杯、一本《实践理性批判》依次摆开;角落里放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箱子,贺海楼猜里面应该是武器。

  顾沉舟放松地倚靠在墙上,声音依旧淡淡的,但语气是面对贺海楼时特有的温柔,“在等待有人接应的这段时间,我准备了些东西,不太全,但应急足够了。我托一位英国朋友在西山的跑马场租了一间房,以后上头派来更多人可以在那里办公,有点远,但绝对安全。另外国际俱乐部那片有我买下的一个咖啡厅,用的是关惠这个名字,以后那里就是新的联络点。”

  贺海楼环顾一圈,这里小是小了点,但五脏俱全,足以作为他们重建北平站的起点。“戴老板让我协助你,我看你也不需要什么帮助嘛,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所有工作了!山楂。”

  “我只是做点前期准备,以后的事情还得靠你和其他人。”他交给贺海楼一张名单,“这是这个月从东北途径北平南下的日军官员名单,我昨晚刚刚拿到,今天必须发往重庆。中午十二点这附近的电讯车巡逻会有二十分钟的空档,这几天风头紧,上头派的发报员进不来北平,你来发。我安排的人到时候会在正阳门制造一起骚乱干扰日军的注意,我会过去稳定现场。你发完后开我的车先去火车站旁边的修理厂露个脸,然后过来接我,车是我借给你去火车站找昨天逃跑的嫌疑犯的。”

  顾沉舟什么都安排到了,什么都计划好了。现在十一点,还有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足够了。

  贺海楼点点头,收好名单,走到顾沉舟的身边戳他的胳膊:“戴老板在电文里把你说得比国宝都重要,说没有山楂就没有军统北平站,没有北平站就没有北平,没有北平没有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啧啧啧,让我、麻子、我们所有人,在危机时刻牺牲一切也要保证你的安全。”

  “没有那么夸张。”顾沉舟握住贺海楼的手,“必要的时候我也会牺牲一切。”

  贺海楼亲了顾沉舟的唇角:“不要牺牲来牺牲去的。现在有我和你在一起,我不会让你有事。”

  “我也不会让你有事。”顾沉舟拥抱住贺海楼,他们日思夜想了无数遍的拥抱在最危难的时刻终于实现。

  中午十二点。军统北平站被日军摧毁的第189天,重庆终于再一次接收到来自北平的绝密电报。除了那份名单外,这条电报也传达了另一个重要信息:茉莉就位,山楂苏醒,北平站重新启用。

  晚上八点。顾沉舟走进宝钞胡同贺海楼家的院门,院子里的海棠树是贺海楼出生那年他舅舅种下的。二十九年的岁月对于一棵树而言只是生长的一瞬,对乱世中的一个人来说,却已尝遍了世间所有滋味。

  推开北屋的门,顾沉舟还没站稳,就被扑过来的人深深地吻住。温热的、颤抖的、甜蜜的亲吻像贺海楼这个人一样,永远对顾沉舟怀有最滚烫的一颗心。他急切地啃咬顾沉舟的嘴唇。顾沉舟精心挑选的西装三件套被拉扯得皱皱巴巴。他洗过澡了,发丝上的水珠流淌进顾沉舟的衬衫领口,冰凉凉的,融化在激烈跳动的心口。

  顾沉舟轻轻一拉就解开了贺海楼的浴袍,他的手掌覆上去,在贺海楼温热的皮肤上摸到成片、成条的伤痕。

  他睁开眼,按着贺海楼的肩膀轻轻分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他最清楚不过行动科审讯的那些手段,当初在牢房里看到贺海楼的样子已经让他感受过一次万箭穿心的痛苦,那日以后他一次也没敢去看过贺海楼,他怕自己承受不住,怕自己会当着所有不相干的人说不该说的话,做出出格的举动。此刻那些愈合后的伤疤再一次揪住了他的心。他过去、现在和永远的未来都愿意舍弃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去爱和守护的人,带着满身无法消除的伤痛站在他的面前,让他觉得自己无力而渺小。

  熟悉又陌生的身体陷进床被,毫无保留地向顾沉舟展现他的坚强、脆弱和无法再克制的欲望。贺海楼痴迷地叫着顾沉舟的名字,他叫的是小舟,那个只有最亲密的人才可以叫的称呼,家人、同窗、战友,在过去的这些年顾沉舟都一一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贺海楼一个人会这样叫他,贺海楼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家人、同窗、战友,和仅此一位的爱人。他们当然想活着,只要对方还活着,不管身处何时何地,自己就不算苟活。但他们也都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在一起,为一种伟大的事业。

  结束后贺海楼乏乏地躺在顾沉舟的怀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还在回味顾沉舟在他身体里的感觉,那样柔软、温暖,与他契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被完全接纳的感觉了,顾沉舟细细亲吻他那些伤痕的时候,贺海楼觉得自己像一棵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水里的海洋植物,轻盈而饱满。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终于在顾沉舟的身边重生一次。

  “小舟,其实……”贺海楼亲一亲顾沉舟的胸口,“就算你不是山楂,就算你真的和我背道而驰,我也不在乎,我还是会做我该做的事,难道你还能真的杀我?你舍不得的。”

  顾沉舟嗯了一声,在贺海楼的头发上落下一个吻,他赤裸裸地躺着,贺海楼的手在他腿间摆弄来摆弄去,他由着去了。“我从没这么想过。”他对贺海楼说。

  “什么?”

  “见不到你的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背道而驰,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也丝毫没有怀疑过你是来和我并肩作战的。”

  贺海楼凑上去贴着顾沉舟的鼻尖低声说:“小舟,你再亲我一下,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以前梦到你,从来都亲不到。”

  顾沉舟给了贺海楼比梦悠长百倍的吻。

  贺海楼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真好啊,我幸福死了。不过有点饿了。”

  “你不是请我来吃饭吗?”顾沉舟问。

  贺海楼咬了一口顾沉舟的脸颊:“吃什么?我根本就不会做饭。”

  顾沉舟无可奈何地笑一笑,起床做饭去了。

  贺海楼懒洋洋地留在床上,贪恋地贴在顾沉舟留下的温度上。他有些累了,半梦半醒。他对着顾沉舟的背影念叨了一句“谢谢”,谢谢顾沉舟,谢谢老天爷,他不必做殉情还是殉国的选择题,他永远只需要拿起他的枪,把前胸和后背毫无保留地托付给顾沉舟,哪怕是走全天下最艰难的路。

  “大龙虾,好饿啊。”他对着顾沉舟拖长声音喊。

  龙虾拿着剥到一半的葱,笑着回头看他。

  (全文完)

  *顾沉舟是龙虾这是肯定的,也是顾沉舟对贺海楼从始至终信任托付的最好表示,这个世界上只有贺海楼会把龙虾和顾沉舟画上等号,给自己起一个爱称而来的代号是最危险的,在顾沉舟看来却是最安全的。他真的很爱🫶🏻

  *至于贺海楼是不是另一只龙虾,以及他们各自到底有几层身份,这些更加具体的故事就留在无尽的想象里吧。我想写的只是他们可以永远相爱、信任、彼此托付。贺海楼的身边除了顾沉舟,还能是谁?

  *至于结局。朋友们,我们都知道结局呀,我们正生活在结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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