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zhai
永远爱顾沉舟和贺海楼

沉舟·同人-沉舟与海楼

  *

  全家人一大早都去火车站送大哥了。顾沉舟一个人留在家里,留在卧室里把自己上铺的东西搬到大哥睡过的下铺,把自己小木桌上写到一半的物理习题集搬到大哥那张真正的书桌上。至于布衣柜里的衣服,动不动倒是无所谓,但他觉得这样一种由他接续大哥的仪式应该落实到点点滴滴,哪怕只是把自己的衣服从衣柜中间挪到左边,和属于弟弟的衣服分隔衣杆的两端。

  做完这一切后他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中间听墙上的挂钟走秒针的声音。这是一个六口之家少有的清净时刻,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空间。

  八月中,秋天已经来到,夏天也并未离开,两个季节搅拌在一起,没有清晰的界限。就像他的家,一家六口人共同居住在空间有限的房子里,所有人的生活都搅拌在一起,他时常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其他人的。如今大哥不顾爸爸的反对去外地读大学,他想大哥总算要有自己的四季了,从十八岁的秋天开始。

  他的秋天又在哪里呢?顾沉舟看着钉在墙上的全身镜,能够看到自己,也能透过镜子看到属于三兄弟的卧室一角,大哥的东西几乎全带走了,只留了一张贴在墙上的海报,香港歌手,顾沉舟不记得名字。他想起贺海楼家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面同样的镜子,坐在贺海楼家的沙发上也能看到贺海楼房间的一角,挂在墙上的是一副贺海楼小时候画的香蕉素描,他舅舅看了后觉得自己外甥简直天赋异禀,以后一定会成为大画家,便骑着自行车到商场买了合适的画框装裱起来,一挂就是十多年。

  “贺海楼的房间……”顾沉舟小声地念叨。他的房间属于大哥、弟弟和他。而在同一条胡同里几十米外的另一个家里,贺海楼独自拥有一个房间。

  顾沉舟看着镜子,想贺海楼在做什么。

  “你怎么没去送大哥?”

  几分钟后他坐在贺海楼家的沙发上,透过墙上的镜子看着房间里贺海楼坐在书桌前低头捣鼓手里的东西。

  “在家道过别了,说好了我不去。”顾沉舟从镜子里注视贺海楼的背影。

  “唔……不去也好,没什么好送的,大哥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指不定多开心呢!”贺海楼转过身对顾沉舟笑,“那你可以睡他的下铺了?”

  “嗯。我弟弟也不用睡行军床了,睡我以前的上铺。”顾沉舟从镜子里看贺海楼手里的东西。

  “你过来看。”贺海楼招呼顾沉舟,“给你做的嘛。”

  “又是给我做的。”顾沉舟走进贺海楼的房间,扶着椅背看贺海楼的最新作品——一只小巧精致的木船,远看只有大致的形状,捧在手心细细端详的话就会看到平滑的船沿、笔直的船帆、有门有窗的船舱。

  “还没有完成,我想在这里雕两个木头小人一起划桨,到时候入水也是可以的,但是只能在水盆里划。”贺海楼放下雕刻刀用食指在木船上比划,“两个小木人当然就是你和我,怎么样,你想坐哪边?”

  顾沉舟说左边。

  “嗯,我刚好想坐右边。”贺海楼说着就动手继续雕刻起来。

  贺海楼平日里总是闹腾,唯有做木雕的时候会完全投入进去,专注在一堆木料上。顾沉舟也专注地看着贺海楼,研究他眨动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背。

  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躺下去,环顾贺海楼的卧室——属于贺海楼的双人床、属于贺海楼的书桌、属于贺海楼的书架、属于贺海楼的衣柜,所有家具和顾沉舟家一样只是最普通的木质品,区别在于这里的一切都只为贺海楼而存在。贺海楼并不勤于整理收纳,衣服、课本、杂志、磁带、钢笔、草稿纸到处丢着几样。明明凌乱,顾沉舟却丝毫没有搅和不清的无力感,不像他自己的东西,整理得再干净整洁,也难以摆脱和家里其他物品纠缠的命运。

  贺海楼木刻的声音像沙哑的歌谣。每每这种时候顾沉舟都会感到放松。他躺在贺海楼的床上看着贺海楼。床宽大、柔软,充满贺海楼的气味,贺海楼的气味来自茉莉花香的洗衣粉。

  “你家里人太多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顾沉舟又想起很早之前贺海楼对他说过的话,“来我家嘛,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你的高低床每天爬上去累不累呢?和我睡吧,我保证不踢你。”

  顾沉舟在贺海楼的床上安静地小憩,他想的是贺海楼真好,在拥有属于自己的四季之前,他已经拥有贺海楼,真好。

  不知睡了多久,顾沉舟被外面一阵说话声吵醒,几秒的放空后他听出那是弟弟和妹妹的声音,似乎是妹妹抢了弟弟的东西,弟弟大喊着让妈妈主持公道,声音在胡同里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妈妈。”顾沉舟拉起身上的薄毯遮住窗外刺目的阳光。他这才突然想到大哥的离开留给他的不光是一张空荡荡的下铺,还留他一个人在这个家扮演外人的角色。

  “你醒了?”贺海楼从客厅走进来,倒在床上闭目养神,“他们回来了。”

  顾沉舟从毯子下露出脸来,看了一眼贺海楼。

  贺海楼用的是“他们”而不是“你家里人”,深得顾沉舟的心。

  “你想不想回去?”贺海楼问,“在我家吃饭吧。”

  顾沉舟点点头,半晌后又说要先回去告诉阿姨一声。

  贺海楼笑了笑:“我刚在门口告诉他们了。我知道你不想回去。”

  顾沉舟放松地呼出一口气,想对贺海楼说一声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生疏。

  “你真好。”于是他这样对贺海楼说,夸赞表感谢。

  贺海楼没有收下顾沉舟的称赞,心虚地说:“不过我舅舅最近陪着妈妈去常岛采风了,我们只能自己做。”

  顾沉舟无声地微笑。

  贺海楼以为那表达一种无奈。但顾沉舟是因为“我们”而笑,表达喜悦。贺海楼总是称他和顾沉舟为“我们”,第一人称复数,表同盟,表亲密。

  “我做你吃。”顾沉舟答应下来,“不过我只会西红柿炒蛋。”

  贺海楼很满足:“我最爱吃西红柿炒蛋了!”

  顾沉舟给三个西红柿分别去蒂切块,一半切小块,一半切大块,西红柿酱汁浓郁的秘诀,这是他跟大哥学的,而大哥是跟妈妈学的。

  贺海楼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鸡蛋,五个鸡蛋一共打进去三小片鸡蛋壳,他心不在焉地一边用筷子挑出来,一边问顾沉舟:“大哥走了以后,你家……”

  “反正我也总要走的。”

  “这我知道,但现在不是还走不了吗?我们要上了大学才能离家出走。”贺海楼叹气,明明他的生活里根本没有这些烦恼,他却好像很郁闷,“真想快点长大啊,我们去哪里比较好?”

  顾沉舟看了一眼贺海楼,心中很欣慰贺海楼替他着想,却也不明白贺海楼为什么在离开家这件事情上也把自己算入“我们”当中来。

  “贺海楼,去外地上大学,还挺奇怪的吧?”顾沉舟说,“京城有这么多大学,谁会想离开家去外面呢?”

  “是吗?”贺海楼摇了摇头,“这是你爸对大哥说的吧?我妈和舅舅没说过这些,我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你一定和大哥一样想离开他们。你要去哪里,我就得去哪里喽。”

  “其实阿姨对我挺好的,我家挺好的。”顾沉舟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过得很不好。”

  “当然不是。我知道,月琳阿姨挺好的,你弟弟妹妹也挺好的,叔叔也还行,除了……”贺海楼自己打断自己,“你家都挺好的。但过得好就意味着开心吗?现在大哥走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你真要看他们一家四口幸福美满啊?”

  顾沉舟切西红柿的手停了下来,没有看贺海楼,但贺海楼感受到了一阵冰冷的气息。“好吧,我说错话了。”他主动服软。

  顾沉舟把切好的西红柿放进盘子里,从橱柜里拿调料。贺海楼其实说得没错,不然他也不会待在贺海楼家不回去。

  他也知道为何贺海楼对顾新军的评价只是“还行”。

  七岁那年,沈柔去世的第三年,郑月琳进门。婚礼前的一个星期顾新军要把沈柔的遗像收起来。

  十岁的大哥性子温吞,怯怯地问从客厅收走,放在他和顾沉舟的房间行不行。顾新军断言否决。大哥刚要说什么,正和贺海楼在院子里玩的顾沉舟听到后冲进去对爸爸拳打脚踢,半人高的孩子被生了气的父亲踹了一个跟头,还要再动手时,惊恐未定的贺海楼挡在了前面。

  “他总不能揍别人家的小孩。”这是六岁半的贺海楼早早总结出的大人世界的规则。

  那日顾沉舟抱着母亲的遗像跟着贺海楼去了贺家。贺海楼踩着凳子把自己的书柜顶层清理干净,说以后我来帮你守着阿姨,你想她的时候就来我家。

  贺芝庭和贺南山回家后吓了一跳,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任由故人的遗像在贺海楼的房间里放了几年。直到十多岁后顾沉舟明白过来这件事不吉利不礼貌,才又带回了母亲的照片放进箱子里珍藏。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贺海楼知道后完全无所谓,“小柔阿姨漂亮可爱脾气好,像小兔子一样。”

  “你上蹿下跳像小猴子一样。”顾沉舟说。

  “那你呢?”贺海楼学顾沉舟平常的样子,“你一本正经像龙虾一样。”

  那之后贺海楼总是喊顾沉舟“龙虾”。

  上课的时候顾沉舟收到从天而降的纸条,打开后是贺海楼画的龙虾,问他放学去不去滑冰,底下给出两个选项:A.去;B.当然去。

  顾沉舟添上选项:C.不去,但下课后还是和贺海楼一起去了。

  借给贺海楼的书和作业还回来时封皮上一定会多一只龙虾,被贺海楼拿走穿的衣服领签上也会被画上龙虾。直到在顾沉舟的一切所有物上都完成了龙虾大作后贺海楼终于有所收敛,心满意足地感叹:“现在你的全部东西上都有了我的标签,以后失忆了就靠这个相认吧!”

  顾沉舟嘴上笑着说好,内心其实也很喜欢贺海楼给他画的龙虾,那让他感到自己有了独一无二的东西,不会和家人同学的混淆,不会泯然在芸芸世界的任何相似性里。

  油热了,顾沉舟接过贺海楼打好的鸡蛋液呲啦一声倒入锅里,身边站着的贺海楼似乎说了什么,但都被翻炒的声音盖住了。

  西红柿炒蛋盖饭,全世界最简单的一顿中餐,贺海楼用了至少二十个词去夸它的美味。“别回去了吧!”他对顾沉舟说,“天天给我炒这个吃,不然等我妈和舅舅回来,我得饿成皮包骨头了,你不忍心看我饿死吧?”

  “是你不忍心看我回家吧?”顾沉舟直截了当地说。

  “对啊,想想心就疼。”贺海楼大方承认,“我的龙虾可不能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顾沉舟被逗笑了,咸口的西红柿炒蛋也变成甜口的。

  “贺海楼。”他轻唤对面的人,“你是不是……”

  一直没等到顾沉舟的后话,贺海楼问:“是什么?”

  顾沉舟想说你是不是上天作为带走妈妈而弥补给我的礼物。但他转念一想贺海楼就是贺海楼,不是谁的替代也不是谁的补偿。那贺海楼究竟是顾沉舟生命里的谁呢?他接过贺海楼递来的汽水,橙子味的气泡在他嘴里嘀嗒嘀嗒地跳。贺海楼在他心里嘀嗒嘀嗒地跳。

  暑假的最后半个月顾沉舟只回过一次家,大人上班后贺海楼陪他回去拿必须品。妹妹和同学结伴去少年宫学钢琴,弟弟一个人在家马马虎虎地写着自己的暑假作业。家里静悄悄的,安静、安宁、安逸,怎么形容都可以,总之以前顾沉舟渴望但难以得到的氛围此时正轻飘飘地存在着。而他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似乎是在告诉他一直以来他和大哥的存在才是阻碍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最想要的东西正是因为他才无法实现。

  弟弟见他们回来大喊无聊。贺海楼随手指着弟弟的作业本说他写错了答案。

  弟弟对正确率不怎么关心,拉着顾沉舟问能不能替他写家长手册。

  顾沉舟边收拾东西边使唤贺海楼:“你帮他写一下。”

  贺海楼乖乖坐下洋洋洒洒写满一页,笔锋遒劲狂野,在末尾签下顾新军三个字,对弟弟说:“未来一年见了我记得叫爸。”

  弟弟恭敬作揖:“父亲大人在上,孩儿一定好好孝敬您!”

  “行。”贺海楼不客气地收下,“好好孝敬你亲爸吧,你哥我带走了。”

  “哦。”弟弟的乐呵劲儿收起来,问顾沉舟:“那哥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在你的写字桌上写作业吗?我的桌子太小了。”

  贺海楼想替顾沉舟说不可以,想说即使顾沉舟不在,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你用吧。”顾沉舟却说。

  回去的路上贺海楼有些不高兴,他没有表现,但顾沉舟可以轻易察觉。

  “你生什么气?”顾沉舟用手肘碰一碰贺海楼,“小孩子写作业而已。”

  “你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贺海楼冷哼一声,“不是一直很在意哪些是你的,哪些是他们的吗?现在又变大方了?”

  “反正我也不太会回去了。”顾沉舟说。

  “你说什么?”贺海楼转头盯着顾沉舟看。

  “我说反正我也不会回去了,什么是我的,什么是别人的,不重要。”顾沉舟重复一遍。

  贺海楼高兴地搂住顾沉舟的脖子,又跳上了顾沉舟的后背,在暖风里快乐地说笑:“真的不回去了?以后都和我住了?你不会反悔吧!以后都不许回去了!直到我们上大学。”

  顾沉舟点头又摇头,说高中开学后他会申请寄宿。他说得小心翼翼,怕贺海楼会再次生气。

  “寄宿也好啊!我们一起申请,想回家的时候就回来!”贺海楼却丝毫没有失望,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顾沉舟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海楼。”顾沉舟侧头叫贺海楼,两个人的鼻息因此贴得很近,“谢谢你。”他还是把感谢说了出来。

  “谢什么?”贺海楼茫然。

  顾沉舟失语,他要感谢贺海楼的事情太多,一时之间无从说起,只好背着贺海楼停在胡同里,抬头看明亮炙热的太阳。

  “不知道,可能是谢秋天吧。”

  “嗯。”贺海楼趴在顾沉舟的背上应和,“谢谢秋天、谢谢冬天、谢谢春天、谢谢夏天。”

  他的四季好像已经来到了,顾沉舟幸福地想。

  *

  时间进入九月,全国各地笼罩在盛典的氛围中。

  傍晚贺海楼进家门时顾沉舟正在帮贺南山调试新的彩色电视机,21寸换成25寸,花了贺南山一年的工资。央视一套正在报道火炬传递的最新消息。贺海楼在两个人身后绕了一圈,发现帮不上什么忙后就转去厨房看贺芝庭洗菜。

  “十六岁的花季少年回来了?”央视三套正在重播《十六岁的花季》,贺芝庭往贺海楼嘴里塞了一块黄瓜,清爽的味道瞬时充满口腔。

  “我说话像不像六十岁?”贺海楼开口向贺芝庭展示他沙哑的嗓音。顾沉舟听到后把视线转向了厨房。

  “是挺像。”贺芝庭递给儿子一杯蜂蜜水,问他排练情况。

  “大礼拜天的一首歌少说唱了三十遍,亚洲有没有雄风我不知道,但我反正没什么雄风了。”贺海楼蔫蔫地靠墙嚎了会儿,见没人同情自己,就过去和顾沉舟一起坐在地上,靠着顾沉舟的背求安慰:“大龙虾,你那调怎么跑的,你教教我,让老师把我从名单上拿走吧!”

  “我的跑调是一种天籁,一般人学不来。”贺海楼入选合唱队的时候说自己的嗓音是全校天籁,顾沉舟把原话又还给了他。

  贺海楼咯咯地笑出声,他的脑袋贴着顾沉舟的背,连带着顾沉舟的后背也一起颤。

  顾沉舟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润喉糖放进贺海楼的手心:“你还是别出声了。”

  “我的舅舅我的娘,”贺海楼撕开糖纸感慨,“你对我也太好了!作为回报这个给你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盼盼钥匙链,一个给顾沉舟,“合唱团每人一个,我给老师搬了整整一星期器材才多拿到这一个。”他拥有的任何东西都想和顾沉舟分享。

  顾沉舟接过后直接挂在了自己的自行车钥匙上。

  “这个也挂上。”贺海楼又拿出一个龙虾吊坠,“你的要和合唱团那帮人的区分开。”他在保持顾沉舟的独特性上有一种执念。

  顾沉舟第二天也买了一个猴子吊坠送给贺海楼。

  两个人每天一起骑车上学,起床早时就并肩慢慢地骑,起床晚时就把脚蹬踩出火星来。车钥匙上各自挂着的两个吊坠跟着他们风风火火穿梭在城市里,熊猫盼盼是新时代的符号,龙虾和猴子是成长中的少年给彼此的信物。

  9月22号全国放假。贺南山和贺芝庭是同一家报社的记者和摄影师,近来不分昼夜地奔波于全城记录报道盛大时刻。

  贺海楼十点才懵懵地醒来,卷着被子去找顾沉舟——找空了,顾沉舟不会像他一样睡到这个时间。但顾沉舟并没有离开他的视线,只是坐在他的书桌前看武侠小说。

  “顾大虾。”贺海楼睡眼惺忪地摸到顾沉舟身后,隔着椅背挂在对方身上,把脑袋深埋进顾沉舟的肩膀,说话时带着朦胧的笑意,“早上好啊!”

  “中午好啊。”顾沉舟没有动,轻轻地翻过书页。他的心轻轻地晃动。

  今天是个大日子。贺海楼却只觉得这是最普通的一天。秋风微凉,吹拂着不知谁家的风铃在胡同里清脆地响,挨家挨户已经在门口挂起了国旗,隐约有红色的光影飘动进余光,孩童唱着歌跑来跑去,隔壁家陈大爷又在教训孙子。

  贺海楼安静地枕在顾沉舟的肩膀上,似乎又睡了一觉。

  “小舟,你这辈子都不许离开我。”他没头没尾地说上这样一句,没有得到顾沉舟的回应,好像也并不在意顾沉舟是否回应,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完之后又闭眼神游去了。

  顾沉舟一动不动地让贺海楼靠着。书又翻过一页。他的心仍在晃动。

  “真喜欢你啊。”贺海楼又一次咯咯笑出声,轻拉着顾沉舟的耳朵说,“给我亲一口算了,真可爱。”

  顾沉舟依旧挺直腰背坐着,心里想的却是什么叫“亲一口”,什么又叫“算了”。

  孩童的歌声再次响起。秋风再次吹动心中摇曳的风铃。

  轻轻的,湿润的,玩闹似的,转瞬就分开的触碰。顾沉舟觉得那是梦。1990年9月22日上午10点23分48秒。载入顾沉舟史册的梦。

  下午男孩们聚在贺海楼家一起看开幕式。茶几上摆满了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啤酒瓜子水果零食。贺南山中途急匆匆回家一趟,顺便赞助五份肯德基套餐,从此成为贺海楼所有同学口中共同的舅舅。茶几中间供着盼盼玩偶和卫祥锦的照片——卫祥锦在开幕式的武术表演队里,据说在第三排最中间。

  “海楼,你们合唱团怎么没去?”有人想起不久前合唱团的歌声笼罩校园的事情。

  贺海楼尝了一口顾沉舟的汽水:“那是用来制造氛围的,你以为谁吼两嗓子都能上台表演?”然后转头小声和顾沉舟商量,“你的好喝。”

  顾沉舟便交换了两人完全一样的汽水。贺海楼满意地眨眼笑笑。

  渐渐的汽水换成了啤酒。火炬点燃的时候男孩们一起又哭又笑又唱又跳。王芳行前一秒大唱着山是高昂的头,后一秒哭着说自己当初偷了爸爸一百块去捐款,他爸因为捐款的事表扬了他,也因为他偷钱的事惩罚了他,最后的结果是挨揍只挨了半边屁股。

  屋子里笑作一团,纷纷亮出自己的捐款数额,三块五块不怕少,每一个少年几乎都为这场盛会捐出过自己的饭钱,所有人都与有荣焉。顾沉舟捐出了小猪存钱罐里全部的十块钱,贺海楼一出手捐出二十块轰动全班,是帮妈妈洗照片的劳动所得。

  “下次攒钱给我买礼物。”贺海楼一天当中第一百次凑近了和顾沉舟说话,每一次都笑着注视顾沉舟。

  “好。”顾沉舟答应他,“想要什么礼物。”

  “没想好。”贺海楼思考片刻,“我就是随口一说,但是真的想你送我礼物,不是生日礼物,生日礼物你每年都送我,换个其他日子。”

  “什么其他日子?”顾沉舟问。

  “不知道。”贺海楼再次沉思,“还是随口一说,我好像喝醉了,乱说的,但就是觉得我们,我和你,你和我,我们应该有一个什么独特的日子吧?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们记得的那种。”

  顾沉舟想到自己的掉牙日,想到母亲的忌日,想到大哥离开的日子,甚至想到父亲和阿姨的结婚纪念日。

  那他和贺海楼呢?他转头深深地凝望贺海楼明亮动人的眼睛,他和贺海楼的确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纪念日。

  男孩们一直聚到晚上十点才离开。贺海楼被灌了不少啤酒,意识清醒但精神亢奋,贴在顾沉舟身后跟着顾沉舟收拾残局。尽管男孩们走之前已经帮忙清扫过一遍,但远达不到顾沉舟的要求,他的标准是不光要干净,还要恢复到贺芝庭整理布置过的原貌,哪怕是花瓶在餐桌上的确切方位。

  “小舟,其实我妈都是随便摆的。”贺海楼抱住顾沉舟的腰在他耳边念叨,“我妈喜欢所有东西每天都换位置,她说生活要有新鲜感。”

  顾沉舟嗯了一声,继续做自己坚持的事。

  “小舟,舅舅说下周带我们去看男足,中国对韩国。”贺海楼说。

  顾沉舟说好,转进厨房给贺海楼冲了一杯蜂蜜水。

  “小舟,这水好甜啊。”贺海楼就着顾沉舟的手喝了一口,“你对我真好,我离不开你了。”

  顾沉舟等贺海楼把一杯水都喝光,伸手轻轻触摸贺海楼的脸。厨房昏暗的灯光下贺海楼真挚地笑着,慢吞吞地喊小舟。

  顾沉舟想说我对你的好不及你对我好的十分之一,明明是我离不开你。

  贺海楼倾身把脑袋靠在顾沉舟的肩上,有些苦恼:“我好像喝醉了,很想和你说很多很多的话,你不会嫌我烦吧?肯定不会。我说什么你都会嗯、好、是的。”贺海楼学顾沉舟说话的语气。“在我面前都轻松一点吧,我又不是别人。”他抬眼看着顾沉舟,“我又不是别人,我是我嘛,反正你知道。我真想让我的妈妈、我的舅舅收你做儿子算了。小舟,对不起,我没有替你分担那些事情。”

  “海楼。”顾沉舟打断了贺海楼,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

  “我不是在说醉话。”贺海楼回抱住顾沉舟,“都是真心的。”

  顾沉舟当然知道,贺海楼对他从来都是最炽热的真心。

  *

  “小舟,我们试一试。”

  收拾好一切后顾沉舟仔仔细细地洗手,肥皂泡沫在他的指间掌间开出干净的花,手上既有凸起的骨,也有分明的筋,很修长有力的感觉,右手中指的第一个骨节处有常年握笔而略微隆起的茧包。贺海楼也有一个,他常常对着那个茧包惊呼我学习太刻苦了,不能再学了。顾沉舟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圆润舒适。每次贺海楼看到他剪指甲,就会把自己的双手递上,心安理得地享受顾沉舟捧着他的手展示毫无保留的呵护态度。有一次他大晚上郑重其事地把顾沉舟从顾家找来。贺南山坐在沙发上看他火急火燎地出去,几分钟后又拉着顾沉舟火急火燎地进来,以为出了什么事便默默地观察,直到顾沉舟离开才接受了贺海楼把人找来只是为了剪指甲。

  泡沫继续延伸,右手腕平时被袖口遮盖住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伤疤。贺海楼终于还是没忍住上手去摸那条和他有关的伤疤。他当时并不在场,所有人听到声音跑去水房的时候只看见顾沉舟和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墙上的镜子碎成一地,地上有血。贺海楼冲上去一起打,一对二变成二对二。事后老师问起原因贺海楼说因为他们打顾沉舟,顾沉舟则说因为他们在背后说贺海楼是野种。

  那是顾沉舟唯一一次在学校闯祸,唯一一年失去三好学生的头衔。他的手腕伤得不深,但贺海楼借此把他邀请到自己家照顾了很久。上下学要载,吃喝要喂,睡觉要帮忙脱衣服,恨不能连上厕所洗澡也跟着。“真的不要帮忙?”他拽着顾沉舟的衣角诚恳发问。顾沉舟拒绝、逃跑、锁门一气呵成。

  “小舟,我们试一试。”此刻贺海楼再一次拽着顾沉舟的衣角问。

  顾沉舟问试什么。

  “亲一亲。”贺海楼小声说,“你想不想?”

  顾沉舟想。他看着贺海楼,先看眼睛,又看鼻子,最后看嘴。这些天他也察觉到他和贺海楼之间多了一层区别于以往的引力。像小小的光束从他这里连接到贺海楼那里,先是一丝,两丝,很快变为成千上万条闪烁着橘黄色光芒的细丝将他们向对方牵引。那样的牵引使过去十六七年间早已成为习惯的亲密变成另一种感情。牵挂变成想念,关心变成心疼,陪伴变成占有。身体开始因为对方的触碰而轻轻发痒,先是皮肤痒,再是骨头痒,最后他因为他放在胳膊上的那只手而心颤了一整个下午。他开始乐于观察他的睫毛、眼睛、脸颊的弧度、嘴唇的颜色和嘴边的酒窝。

  他感知到变化。他们都感知到变化。

  也许友情已经无法给他们答案和归宿。

  “你想不想?”贺海楼问顾沉舟。问之前没打草稿,问之后也不在意答案。他打算先亲,反正顾沉舟也不会跟他生气。

  顾沉舟想。指背轻抚贺海楼的脸,他知道无论如何他和贺海楼之间都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亲或者不亲,都不会影响他们会一辈子陪在彼此身边,他对此抱有万分的自信。

  那为什么不亲呢?

  他牵住贺海楼拉他衣角的手,献上自己的初吻。嘴唇和嘴唇碰了碰,很轻很轻,像散了汽的可乐,温温绵绵的,只剩下甜味。再碰一下,这次带上了一点极为克制的呼吸。他很紧张,但尽力表现得从容。碰第三下的时候嘴唇变得湿润。他用两片唇瓣浅浅含住贺海楼的下唇,尝味道似的,只一下就松开。

  贺海楼许是酒劲上来了,有点站不稳,于是搂住了顾沉舟的腰。顾沉舟两手捧着贺海楼的脑袋,摆正了,又亲了好几下。

  鼻尖蹭着鼻尖,相视而笑,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不早不晚,我们都同时喜欢上了对方。

  那天晚上很多人彻夜不眠,凌晨时分依旧有人跑去大街上庆祝。

  顾沉舟和贺海楼也彻夜未眠。他们回到贺海楼的房间,练习亲吻。顾沉舟坐在椅子上,贺海楼坐在他的腿上。

  “你别动,我舔一下。”贺海楼舔一舔顾沉舟的嘴唇,“什么感觉?”

  “很软。”顾沉舟用手指拨弄贺海楼的头发。

  贺海楼笑了,又用牙齿咬一咬顾沉舟的嘴唇,“这样呢?”

  “不痛。”

  “那是因为我喝醉了,没力气。”贺海楼用手指在顾沉舟的脸上戳来戳去,又用手掌把顾沉舟的脸揉来揉去 。顾沉舟任由贺海楼玩他的脸,任由贺海楼在他的额头亲一下、鼻子亲一下、嘴巴亲一下。

  “互相喜欢的人才可以亲。”贺海楼蹭顾沉舟的嘴唇,“就像我们一样,我喜欢你,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顾沉舟重复。

  “我喜欢你。”贺海楼学语。

  自然而然,命中注定。

  贺海楼坐在顾沉舟的腿上摇摇晃晃,蹭得顾沉舟心神不宁。他扶正了贺海楼的肩膀,固定着人又开始亲吻。这一次吻得很深,舌头顶开贺海楼的嘴巴,在他的口腔里游走一圈,贺海楼很快就缠上去追逐,发出满足的轻嚅声。吻了很久,桌上的闹钟咔哒咔哒地向前走。中途停下过一次,在贺海楼的强烈抗议下很快又再次开始。脑袋晕晕乎乎,身体越来越轻,如果不是被顾沉舟紧紧抱着,贺海楼随时可能摔下椅子去。他把思维和身体都全权交给顾沉舟,像他们一直以来的那样,彼此信任、愿意托付。

  喘着气分开后顾沉舟先是用拇指擦了擦贺海楼发红的嘴唇,又去看两个人变化的身体。

  “亲嘴嘛。”贺海楼故作有经验地说,“鸡鸡很容易就亲硬了。”他摸了一把顾沉舟的,秋天的裤子薄,鼓包的形状很明显。他问顾沉舟有没有自己弄过。

  顾沉舟沉默。

  “你家人太多了。”贺海楼替他回答。“但是我弄过,我们试一试。”他再次提议。

  一晚上试的东西真多,顾沉舟腹诽,他们的成长速度惊人。

  “只是摸一摸。”不等顾沉舟反应,贺海楼已经拉着人到了床上,脱掉裤子赤裸相对。从小一起长大,不是第一次看对方的那里,但染了情欲的看到底不一样,教人脸红。

  起初贺海楼只是试探性地摸几下顾沉舟的,顾沉舟也试探性地摸了一下他的。两个人都有些害羞,贴在一起亲一亲来缓解尴尬。

  “等等。”贺海楼光着屁股跑到门口把卧室门反锁后又回来跨坐在顾沉舟的腰间。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了,埋首在顾沉舟的肩窝里止不住地笑。

  “舒服吗?”笑完后他似乎脸皮也变厚了,在顾沉舟腰上顶了顶,问谁的大。

  “一样大。”顾沉舟回答得从容,但耳朵却红了。

  “我们……动一动?”贺海楼贴着顾沉舟的耳朵说,随后就动手圈住两个人挨在一起的东西慢慢动,更硬了。两个人一起低低呻吟,那样的叫声听起来有点放荡,顾沉舟就用吻去掩盖,吻因此变得更湿更滑。

  “操。”手动得酸了,贺海楼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咬顾沉舟的耳垂,“这也太爽了。”

  突然的停止让顾沉舟错愕了一下,听完贺海楼的话后他笑了笑,拉起贺海楼的手亲在手腕处,接着翻身将贺海楼压在身下。

  两个人的上衣也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丝不挂。小时候跟着大人洗澡不是没有这样赤条条相对过。顾沉舟经常来贺海楼家住,两个人在这张床上共眠过很多个夜晚。搂搂抱抱、手足相贴是常有的事,站在一起撒尿互相调侃几句也是常态。至于什么时候起亲密接触变了味道,谁也说不清楚。身体先于心理飞速发育,身高蹭蹭蹭地涨,早上开始勃起,梦里有时春意盎然。人对于性的渴望总有一天要到来,这样的渴望到来之时,顾沉舟在贺海楼身边,贺海楼在顾沉舟身边。欲望自然而然指向那个占据情感的人,而从小到达就占据彼此情感世界的两个人之间,自然而然生长出欲望。

  他们之间的一切就是这样理所当然。

  紧紧相贴着,顾沉舟慢慢挺腰,身体与身体蹭来蹭去,从未有过的亲密和坦诚。

  木床在凌晨的黑夜里没有节奏地咯吱作响,呼吸声、低语声、轻笑声、身体与身体黏黏的声音夹杂其中,是那个喧闹的夜晚顾沉舟和贺海楼专属的记忆。

  若干年后当人们提起1990年的9月22日,总有相似而热闹的回忆共同畅聊,而顾沉舟和贺海楼沉默着对视、对笑,他们记忆里的那一天、那个夜晚,他们还是少年,尚在成长,有别人都不知道的画面和声音。

  第二天早上贺海楼难得醒个大早,再一次卷着被子寻找顾沉舟的身体,再一次扑了空。顾沉舟依旧坐在书桌前看武侠小说。

  贺海楼慢吞吞地爬起来,绕到顾沉舟身后捧起他的脑袋留下一连串乱糟糟的亲吻后就打着哈欠往卫生间去。回来时念叨着真饿,路过餐桌看到他平常爱吃的早餐已经买来了。

  “大龙虾,你从哪儿变出来的?”他坐到顾沉舟腿上玩对方的脸。

  “你睡着的时候。”

  “你真好。”贺海楼总是这样说。“我真喜欢你,那种喜欢,还有那种喜欢,反正都喜欢。”他亲一亲顾沉舟的脸,顾沉舟放下书亲了他的唇。

  “这个给你。”贺海楼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艘小木船,是暑假没有完成的那艘,如今再看,两个小小的少年并肩坐在里面划桨,船身上精致的花纹也已经雕刻完毕。船的侧身刻着一行字:沉舟与海楼,共同完成于1990年9月。

  “谢谢。不过我对它的完成也有贡献?”顾沉舟收下贺海楼的礼物。

  贺海楼抱住顾沉舟:“小舟,你在陪着我嘛,这还不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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